王选:归于淡

王选患病多年,早就预感到“归宿”。他几年前就以健康状况不佳为由,深居简出,要求“淡化”。他再三表示不大愿意接受记者采访。我们也多年未曾见面。一次我跟他通话,问起:“老同学!你最赞赏什么?”他答:“痴、勇二字。痴迷——执着追求,勇敢——敢说真话。”过了一会儿,他又微笑说:“我要淡化了,要推出、突出年轻一代早日开花结果。老同学,我当不了讲师了,要下课了。不要哀悼,要平淡。我的归宿——归于淡。宗白华老师说过,这是人生最美的境界——归于淡。”通话就此结束,永远地结束了。我再也见不到他淡淡的微笑,听不到他淡淡的幽默的话语了。

三十多年前,王选跟我相互戏称“老同学”。这是开玩笑。实际上我们并没有同过学。他是1958年北京大学数力系毕业留校当助教的,而我1963年才到中国科学院电子研究所担任研究实习员(相当于大学助教实习期),晚了六届。专业倒是一样,按辈分他算是我的老师。但他这个北大的“助教”一助就“助”了20多年没有提升为讲师,而我在中科院也是一“实习”就“实习”了将近20年。那一代青年科教人员都是所谓“臭老九”,不折磨死就算“皇恩浩荡”了,哪里还谈得上提职提薪呢?

说是开玩笑吧,也有个幽默的来头。王选跟我是在参加“748”工程时“同”过“学”。这个项目就是1974年邓小平复出、胡耀邦主管科学院时期,为解决“电子计算机中文信息处理”而设立的。研制总部设在新华印刷厂。在科技攻关方面北大有王选参加,中科院有我参加。当时我还是“不戴帽子的三反分子”,因有一技之长而受控制使用“以观后效”的:王选好像也有些什么“问题”来着(我没细问),心照不宣。开会时,王选跟我不能互称“同志”,那见面怎么问候呢?称呼“老同乡”吗?都是从小在上海长大的“小资产阶级臭老九”改造对象,这个“同”也不妥。我说:“我的知识落后了,要拜你这个助教当老师。”他却微笑说:“我的好多知识也都荒废了,不能助教只能助学了。我们从新一同来学吧!”由此就称呼“老同学”。

后来知道,他在“十年浩劫”中的“待遇”每月只发四十元,我的“生活费”每月只发三十元(当时一元约合今十元);而他大约四十岁,我刚三十多岁。我就逗他:“叫你王四十,叫我陈三十好了。一岁值一块钱吧。你比我还高一个‘十’呢!”他微笑答:“简称王四陈三吧,只不过老‘一’个点呀,老同学!”“文革”就如此无情地把那一代科教人员的青春都“革”掉了,所以“同学”也不得不“老”了。

长时期内,王选的住房只有一间10平方米的小屋,生活淡泊。但他废寝忘食地痴迷科研、执着追求新的发现,不觉空间小。他微笑说过:“科学想象的空间束缚不住,科研场是无穷大!”就在那10平方米内,孕育了他的科研灵感,追求到他最重要的创造。他后来说,那是他生平最值得追念的日子。那痴迷、那执着追求的过程,是最大的享受!

王选很喜欢说笑话,用淡淡的声调说。三十年前他还是个“无名小辈”,但也有点儿“童言无忌”,以至招惹“领导”整治。“748”工程有一位负责人的雄心冲云霄,豪言壮语层出不穷。领导号召大家:“拿出愚公移山的精神!我做不完,我儿子做!我儿子做不完,我孙子做!”王选对这号召表示反感,他悄悄说:“做不完?——完了,完了!等您儿子、孙子做出来,早不合世界科技发展的需求了,早过时了!”

1975年起,王选主持了电子计算机照相排版系统的研制。他提出了“高分辨率字形的高倍率信息压缩和高速复原方法”。有的领导听不懂这样的专业术语,叫他说得简略一些,要一听就懂。王选微笑道:“不过就是三名、三高呗!别再来批判哟!”此后他的创造发明源源不断。而这些成就都是王选痴迷地执着地追求得来的呀!1980年我写了一本书《语言文字的信息处理》,得到王选的帮助,原稿将他的科研成就介绍进去,但在请他审稿时被他删了。他说:这只是刚开“花”,还没成熟为“果”,待到实践结果以后再说吧!

果然,从1981年起,王选把“中文激光照排系统”的科研之花,培育为实用的技术成果,推向文化市场——报纸排版印刷设备,在全国逐步得到广泛应用。这是一场被称作“光与电取代铅与火”的变革。1991年,他负责方正91电子出版系统的核心硬件——栅格图像处理器的研制。这20多年以来,是王选痴迷追求到成果的丰收阶段。

1991年,王选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1993年,当选为第三世界科学院院士,1994年当选为第一届中国工程院院士。王选却付诸一笑:“如今所谓院士、资深老院士者,是他生平做了重要贡献,给他一种安慰、一种肯定而已。多数院士创造高峰已过,特别是在计算机等新兴领域,很难有60岁的权威。”王选还多次提出他自己不适宜担任繁重的管理工作,他引用比尔·盖茨的话——“让一个60岁的老头来领导‘微软’是不可设想的”。表示要“淡化”自己,“归于淡”。

确实,他刚过55岁的那年,就正式建议:“国家的重大项目,863计划,学术带头人,要小于或等于55岁。”他的意图很明显,是把自己排除在外。1993年,王选又一次做出决定:退出科研第一线,全力扶持年轻人。他说:“今后看我贡献的大小,主要看培养出多少年轻专家。”他说:我的一生有10个梦想,5个已经好不容易成为现实,另外5个看来要让年轻人替我完成了。他说:我的花季过了,要培育新一代花果!

那时王选已经几度重病缠身。朋友们都劝他多保重,他一笑置之。他说过:要哀悼的人才太多了!比我值得哀悼的人才太多了!不要再哀悼我。花开花谢,苹果落地,幸存至今不容易了。我的心愿就是“归于淡”。

我能体会到这些幽默里面的宁静和期望。

最后一次交往,是2005年9月我们中国社会经济文化交流协会为了纪念“中国电影百年暨赵丹诞辰90周年”,特邀王选出席座谈会。王选热情地回答:如果健康情况允许,一定参加。9月18日,他说无法出席了,但亲笔写了贺词(如图)。

这篇贺词在北京、上海的两次座谈会上都宣读了,与会者特别感动。不久听说王选病危住院。这就是他留给我们的绝笔。

写着、写着,我好几次泪流满面,在夜深人静中,恍惚又见到你那淡淡的微笑,又听到你那淡淡的幽默的话语。老同学呀!如宗白华老师所言,你也化成了一颗玉,一颗绚烂之极而归于平淡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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