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丘专访蒙曼:猫样的女子

 蒙曼简介

蒙曼,中央民族大学历史系副教授。北京大学博士。1992年至1999年就读于中央民族大学历史系,先后获学士、硕士学位。1999年至2002年就读于北京大学历史系隋唐史专业,获博士学位。2002年至今在中央民族大学历史系任教,主要研究领域为隋唐史及中国古代妇女史。


    阿丘(以下简称丘):前段时间很多人问我,你看了《百家讲坛》了吗?正在播《武则天》,说的真好。我说是哪位大学者能驾驭这么厚重的历史,那么大一个风云人
物?肯定很有学问,肯定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学者。没想到打开电视一看,一个小女孩,个子跟我差不多,嘴皮子特快,很机灵。我就问这个姑娘叫什么,他们说叫蒙曼。今天让我们带着对蒙曼的很多很多疑问,走近她,去了解她。

蒙曼(以下简称蒙):阿丘好!

丘:我看咱俩个头差不多啊!高兴啊!平衡啊!不太礼貌,介不介意问一下到底今年高寿?

蒙:我属兔。

丘:32岁。很多女孩子很反感,别人问她年龄,蒙曼很大方,无所谓。但是确实她32岁。她的心态,所掌握的知识,那就得320岁了。但是她的长相19岁,没错吧。你节目出来之后,网上有很多评论。我们搜索了一下,有个观众网友对你的评价,我觉得很能概括你,给你念念:初见君时小玲珑,听君讲解刮目看,君乃巾帼奇女子,怎能让我不折服,中天先生称于丹,我看君有己特点,愿君再创新辉煌,百家讲坛坛坛香。不太押韵,但很精彩。怎么样?这样评价你,高兴?

蒙:首先是高兴,另外我觉得把武则天的魅力可能都附着到我身上去了。真的,因为我一听到奇女子,好像讲的不是我,是另外一个人了。

丘:你什么时候迷上武则天的?从知道武则天开始,大概几岁?

蒙:是10岁左右。因为我觉得,武则天这人故事太多了,我们并不是真的了解到一个历史上的武则天,听到这样一个人,就感觉这个人太与众不同了,太有个性了,太迷人了。当然后来就是接触到真正历史上的武则天,这个迷人程度一点都没有减弱,反倒更强了。因为觉得即使到现在讲完了武则天,我还是不能够真正想清楚她怎么会做到这些事情。

丘:我们小时候看的武则天,我不是看书,我是看电视剧。香港有一个叫冯宝宝的人演的武则天,好漂亮啊!所以很多人眼中的武则天不一样。我想武则天在你眼中应该是什么样,你能描述一下吗?

蒙:我觉着武则天是一个有理想的人,她的理想受到压抑了。我老是能在武则天身上看到一种遏制不住的生气。这个生气不光是武则天有,我从中国古代好多女子留下来的诗文之中也能感觉到这种力量。比方说李清照。咱们都觉着她是婉约派的代表人物,其实不然啊。其实我心目中的李清照恐怕在很大程度上不是这样的。不光是咱们说的,她这个名句“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啊。不光是这些,她还有一首词讲“我叹路长嗟日暮,学诗漫有惊人句”就是我觉着她们都读了书了,她们希望自己的才华能够得到发挥。但是当时的社会、时代,包括整个的文化结构、社会结构不允许她们发挥,所以她们有一种郁勃之气。就像唐朝有一个女诗人,也在这儿讲这个问题。她就说“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句”,她看见别人雁塔题名那些都是考中进士的人,把名字写到大雁塔上去了。而她就是因为一个女子,罗衣掩盖了她做做诗方面的才华,她就没有这样一个发挥的余地。我觉着武则天她的一生就是在这样的一种愤懑之中。

丘:真是研究历史的,一句话带出那么多知识出来。我想让你给我描述一下,武则天到底长什么样在你眼中?

蒙:那有个定论的,方额广颐啊!宽宽的额头,丰满的下巴,就像龙门石窟奉先寺里那个卢舍那大佛,你肯定有印象。那是按照她的形象塑造的。

丘:那她这形象从古代到现在算是美女的标准吗?

蒙:在唐朝应该算是美女的标准。因为咱们现在一说方额广颐,肯定方额是大智慧,广颐就说明这个人很坚毅,性格很强悍。但实际上这是当时美女的一个比较通行的标准。咱们知道唐朝这个美人取向是比较丰满的,这个丰满其实也并不是说人们想象的那样,哪儿都胖,特别在乎这个脸是圆的。有少数民族情结或者北方少数民族血统可能都有这种审美观。比方说《红楼梦》里的薛宝钗,脸若银盘,眼如水杏。按咱们现在想银盆大脸那是什么一个大圆脸啊!但是在当时这就是美女。

丘:其实是后世包括我们对武则天是有误读的。她是一个很狠的女人,手段很毒辣,为了爬上皇座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民间是不是有很大成分误读了武则天这个人物呢?

 蒙:肯定是有误读,因为武则天这个人是从唐中期开始人们就开始给她涂黑脸了。那个时候儒学复兴。儒学有一个很强烈的内外秩序,女人就应该界定在家庭之中,相夫教子。但是武则天超越了那个秩序,这是在当时文化所不能够接受的一件事。所以就开始给武则天抹黑,就她是一个妖魔化,是一个像妖精一样干了很多坏事。但是我说这些坏事有没有是她干的?肯定有。但是看从哪个角度说,那个程度上去表达,怎么样去描述了。很多坏事不光她做过,皇帝都做过。几乎所有皇帝都做过坏事。

丘:我们撇开武则天的身份,皇帝也好,才人也好,单从女人的角度,你给武则天一个评价。她到底有女人味吗?

蒙:武则天的第一个称号叫武媚娘啊!而且像我们现在说媚,从狐狸精的角度去理解,狐媚!我们想她当时肯定是很有这方面的吸引力。

丘:我听很多人说其实你的概括能力很强,信息极其简洁,很地位。你能不能比较简洁地概括一下武则天这个人。

蒙:第一,武则天是中国古代历史上杰出的女政治家,这不是我的一个概括,是宋床龄的一个题字。我觉着这个概括是完全正确的。第二,武则天是一个性格非常丰满的女人。这个对于我们了解中国古代女性有很重要的意义。不要把女性全都定位为一个很婉约的那种形象,我们古代并不完全是这样的。第三,我想武则天对于中国历史,她的影响超越了她的时代。一直及于今天对于我们仍然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丘:一些观众说信说听你讲课像是在背书。

蒙:没背过。

丘: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是不是因为你说得太流畅了,中间一个磕绊都没有?

蒙:哎哟!还有观众说相反的意见,说我老在结结巴巴的,老在打磕绊,所以我想是不是这个东西也是众口难调啊。但是我觉着为什么流畅呢?是因为这是我写的,写完了自然就记住了啊!这个不需要去背的。

丘:很多人说听蒙曼的讲课里面有很多时不时冒出一些很时尚的语言。比如某某某一个古人,他帅呆了!很酷啊!这些语言是你为了突显个性,还是真的要使让历史上的一些东西通俗易懂而这么说的呢?

蒙:是我的语言习惯。因为我实际上是伴随着网络时代在成长啊,我现在的一个很大的爱好就是上网。我看这些东西看得太多了,不知不觉就加进我的语言之中了。我描述任何东西的时代可能都会使用这些语言。

丘:但有没有想过自己的观众群到底是什么人?你看今天在座的有许多中老年朋友,他们对很时尚的网络语言可能接受不了,甚至没有听过。你会不会觉得在传播上有些障碍呢?

蒙:我想咱们在这儿的老年朋友都是与时俱进的朋友。

丘:你相信他们能听懂?

蒙:我相信。而且生活在变化,语言自然在变化,跟得上生活就跟得上语言。

丘:有观众说你有另外一面,那是个悖论。说你有的时候故意卖弄文采。

蒙:那也是自然而然说出来的。我觉得讲课嘛,其实老师如果处在放松的状态,同学也会相对放松。当然放到咱们讲坛里来讲,就是我们主讲人放松一些,观念也会放松一些,所以我们拿出自己最好的状态来就可以了。这个状态的表达形式不重要。

丘:其实我这还有一些证据,说蒙曼卖弄文采。包括长久以来经常有很多给妈妈寄的一些生日贺卡,当中的很多词都很生涩,很文言文。其实生日快乐都看见了,但这行字“贤慈亦难当,只看锡熊丸补寒裘,替痴儿劬劳半世,春晖何以报,唯有折月桂舞斑衣,为阿母添寿五十”就是这个年纪人写的吗?这不是我爷爷奶奶的爷爷奶奶写的字吗?是不是这样写的时候自己心里有一种快感呢?

蒙:对啊!我想无论是说话还是写文章乃至读书,我们做任何一件事只要按照自己最喜欢的方式进行就可以了。

丘:你看这个也是“堂上生萱草,庭前立芝兰,祝妈妈长寿”。她是个很有孝心的人,给妈妈写了很多生日卡。还有一封信,我觉得这里头也挺精彩,全是文言文。“光阴荏苒,儿离家不觉已经两月,想家中一切安好,不日将是我母寿诞之期,想母之为儿亦极矣!育之以慈,教之以威,使儿的顽劣之性粗能成立者,皆父母之功也。虽古之贤母亦何加焉?”这以后她的情书这么来,别人偷看看不懂。所以说啊,蒙曼她不是卖弄,她天生就这样。

最喜欢林黛玉,最不喜欢薛宝钗
丘:你看《红楼梦》当时是几岁?

蒙:十岁多,因为刚刚上初中一年级,刚上学的时候。

丘:能看得懂吗?

蒙:挺感兴趣的,其实肯定不会完全看懂,而且尤其不是从第一本看起的,是从第四本看起的。

丘:这也看得进去啊?

蒙:所以我说这本太伟大了,不是我们有本事,这个书太吸引人了

丘:小时候我们读书,我们不叫读,叫看书、翻书、消遣。那么读书到底给你带来什么呢?

蒙:乐趣!跟你说得一样,是消遣。我觉得读书一定要读出乐趣来。现在我教学,好多孩子大一来问我应该读什么书。我说读你能看得进去的书。如果你要觉得哪本书你看着不喜欢了,不要读它,不管它有多好,千万不要读。因为它妨碍你阅读的乐趣。这个乐趣其实才是你应该终身保有的,也是会终身受益的。什么时候书读得让你畏惧了,让你觉得苦了,这个状态已经不对了。

丘:我们男孩看的是什么?《说唐》《说岳全传》《杨家将》《三国演义》《水浒传》《封神榜》你看过吗?

蒙:我也看,而且尤其喜欢看《水浒传》。

丘:几岁读的《水浒传》?

蒙:不记得了。

丘:很多人都说少不看《水浒传》,老不看《三国演义》。为什么要选择读《水浒传》呢?

蒙:好看。有豪杰气。

丘:有什么心得吗?

蒙:我觉得有好多同学下课的时候看见他们在看武侠小说,我老是希望他们能够看《水浒传》,《水浒传》也是武侠啊。而且那个四海之内皆兄弟那种豪气,我觉得是最吸引人的。我本质上想,我们每个人在生活中都有感觉到压抑的一面,《水浒传》好像是一种释放。所以我想,原来说少不读《水浒传》,可能是觉得年轻人不能够真的让他释放得太过,因为他可能把握不到一个度,但是我觉得现在年轻人他们面临的社会压力很大,他们想去看武侠可能也有这样一种感觉。但是这个武侠我想写得最经典的还是《水浒传》,因为这个人物性格特别丰满。比如说林冲,谁都知道他是什么形象,鲁智深、武松塑造了一些特别丰满的形象,这些丰满的形象非常经典。但是我看《经楼梦》比看任何书都熟,看了多少遍《红楼梦》不计其数。我觉得讲课的时候能脱口而出的例子常常是《红楼梦》和《水浒传》里的例子,其次是《三国演义》,《西游记》看得相对就少了。

丘:刚才你说《红楼梦》看了无数遍,这里头哪个人物最吸引你?

蒙:林黛玉。

丘:为什么?你喜欢她那样的性格吗?

蒙:纯真!

丘:你也是很纯真的人?

蒙:可能是吧。

丘:那个人物你最不喜欢呢?

蒙:薛宝钗。

丘:为什么呢?

蒙:不纯真,世故!

丘:你拿纯真来衡量做人的标准,你评价一下贾宝玉行不行?人家很多人说他胸无大志,成天在姐妹们当中混。但也有人说其实他是有想法的,有抱负的。

蒙:而且他的抱负和林黛玉是很一致的,想法是一致的。有一个说法叫做黛玉情情,宝玉情不情。但是两个人都有情,而且对于理想他们都有一种很坚持的态度,这很了不起,因为他们受到当时的的批评。比方说贾宝玉为什么他爸爸不喜欢他?就是因为他的理想和当时的传统有冲突的。但是在这个冲突之中他还是选择了坚持,林黛玉也选择也坚持,他们的悲剧根源就在于他们的这种坚持。

丘:每个人读《红楼梦》可能都有各自不同的感想,甚至有读出不同的价值观,你觉得自己独到地悟到什么东西呢?

蒙:我拿它和张爱玲比较一下吧。因为我也是很欣赏张爱玲的。但是欣赏归欣赏,我不喜欢。我觉得她没有对生活那种真诚,就是我曾经很多很多年以前第一次看张爱玲的时候,我跟同学讲,张爱玲的作品像一个烂苹果一样,甜,但是已经腐朽了,发出这样一种气息。而且我觉着《红楼梦》就像一个即将成熟的苹果一样,散发出一种诱人的魅力。这就是青春的魅力!青春那种状态实际上是我们应该永远追求的一种状态。比方说为什么人们觉得唐朝好?现在好多人讲梦回唐朝,梦回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呢?我觉得是一种向上的、朝气的东西。那我们现在的社会我觉得给人希望的也是这样一种东西,我们看到好多好多的问题,但是我们都知道是在向美好的方向去走,去追求。如果我们心中有追求,有这样一种对美的追求,我们就能够前进。而且我相信社会就能变好。

最喜欢猫,因为它的独立
丘:武则天最怕什么猫!这以前我不知道的,但是我所了解的是蒙曼最喜欢猫。你的高中同学说你是猫样的女人!我其实很想问你,就是为什么那么喜欢猫,猫有什么独特的东西能吸引你?

蒙:独立!其实我普遍喜欢小动物,并不是光喜欢猫,但是我肯养猫。其它的动物比方说狗,我不大敢养,我有点害怕,它那个忠诚让我觉得无法面对。比方说一想到我下班的时候,有一个小生命就在那儿眼巴巴看着我,等着我,我就觉着必须立刻奔赴到它身边,必须无条件地满足它的一切要求,因为它对我已经付出全部感情了。

可是我觉得猫没有给我这种压力感,它始终保持一种独立,这点我想人也是这样,就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应该是有亲近还是有距离的,猫恰如其分地体现出了这种状态。当然我觉得跟猫有这样的缘分更多的是因为流浪的猫比流浪的狗多多了,我主要是可怜这个小生命。

比方说我一个多月之前刚刚又收了一只小猫,那是我晚上回家11点多了,它在小区里叫,叫得特别凄惨。后来我就在那儿哄,哄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把它哄回去了,然后就养下来了。曾经一度我住宿舍的时候收过五只猫,后来就搬家了。狗是肯定跟主人的,但猫有它自己的地盘,当你搬走之后,它不见得会愿意跟着你。

因为那个时候猫也不是说我完全每天把它拘束在屋子里,它是定时到我这儿来吃东西,它愿意的话就睡一觉,不愿意就走。后来我搬走之后,把它领到新家去,它还是决定回去。

丘:都是什么样的猫?我家养只猫叫喜马拉雅猫,脸扁扁的像加菲猫一样,你那猫是什么猫?

蒙:我的猫是野猫,没品种,全都没品种,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不过蛮可爱的。

丘:刚才我觉得你那位同学对你的评价是很到位的,你认同吗?他觉得你像猫不像狗,狗很多虽然说忠诚,但是依赖性太强,猫独立。你觉得你跟猫的这个特点是不是很像?你也很独立的。

蒙:我希望这样,至少我希望我能够独立。

继续当好老师
丘:对未来有什么打算?继续当一个老师吗?还是说在电视方面还会有一些更大的作为?

蒙:当老师肯定是主业了,身份就是一个老师嘛。即使在电视上出现的时候,好像还是一个老师的身份。我想只是面对的受众不同而已。我们老师都有一个热情,就是传道授业解惑,好像这个热情贯穿在生活之中了。我给你举一个例子。我的一个数学老师给我们讲一个什么定理,我记不得了,数学定理我总是记不住。他当时苦口婆心希望我们记住,他怎么说呢?他说你们看,你们回家的时候如果坐上火车跟别人说起这个定理来,人家都知道了,你是学过微积分的。当时我们都哄堂大笑,你说我们坐火车的时候怎么可能跟别人谈起一个定理呢?这是不可思议的事,但是我觉得这个老师其实他已经把传道的热情融在骨子里了。那我觉着现在我也能体会到这种感情,所以在学校的时候给学生讲,到这儿来给大家讲,我都很快乐,我愿意去讲。

丘:今天通过跟蒙曼的交谈,我发觉她是一个聪慧的人,一个纯净的人,一个有同情心的人,一个酷爱读书的人。在她身上,我看到了小眼睛、小鼻子、小体格,但我看见了大智慧、大眼光。祝福蒙曼,祝她做一名老师也好,做一名主讲人也好,她的事业,她的步子迈得越来越大,我们期待她下一部作品跟我们观众见面。

 

编辑:碧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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