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英文校名漫谈

【编者按】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2006级校友李梁对北京大学的英文校名作了历史探究,共分五个部分:北京当年为什么叫“Peking”; 再次回顾北京大学历史上曾经采用过的英语校名 ;被淡忘的老“北大”;“北大,Beida,我们共同的姓名”;“PKU”是一种病。全文材料翔实,线索明晰,特转发以飨读者。




北京当年为什么叫“Peking”?


自京师大学堂(Imperial University of Peking)始,“Peking”一词和北大的国际品牌就紧密联系在一起。北大意义上的“Peking”,现已超越了简单的地名标识作用,成为北大(Peking University)对外形象识别的核心元素。

地名“北京”得名于公元1403年(明永乐元年),明成祖朱棣改北平为北京。1928年,国民政府改北京为北平。新中国成立前夕,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决定改北平为北京。

根据《牛津英语大词典》(OED),“Peking”一词源于法语“Pékin”,系16世纪天主教耶稣会教士的拼写。《拉鲁斯法语词源和历史大词典》和《罗贝尔法语大词典》确认,“Pékin”最早出现于1564年。另有学者将其追溯到葡萄牙人用过的“Pequij”(1520年)。西文文献中,这个词还曾拼成“Pekin”“Pequin” “Pechino”“Pechinum”等。


“Peking”的背景“找不着北”?

“Peking”一词历史悠久、背景复杂,但其来龙去脉并非为人熟知。互联网线上线下偶有讨论,也总是正本清源的声音偏弱偏单薄,目前存在几大误解:

一是“威妥玛式拼音”。这套系统19世纪由英国人威妥玛(Thomas Francis Wade)始创,是《汉语拼音方案》前广泛使用的一套中文罗马拼写法。“Beijing”一词若遵循其规则的话,拼法为“Peiching”,在现实中很少使用。2010年11月,《经济学人》网站发表文章讨论“Peking”和“Beijing”,即误将“Peking”解释为威妥玛式拼法;经读者提醒,作者在文末更正并致歉。


 
 
《利玛窦中国札记》拉丁文版中的“Pechinum”(1616年)  







二是“‘北平’的音译”。电视剧《北平无战事》英译名“All Quiet in Peking”,“北平”对应“Peking”。实际上,这个地名当年的规范拼法为“Peip’ing”——威妥玛式拼音以送气符号“’”,区分送气的清辅音和不送气的清辅音,汉语拼音b在该系统中的对应拼法为“p”,汉语拼音p的对应拼法则是“p’”;当时为了简便,又常常省略送气符号——因而北平(Běipíng)一词通常写作“Peiping”。2010年北京市规划展览馆内的双语介绍将“北平”译为“Peking”;2012年已作更正。


 
 
电视剧《北平无战事》(All Quiet in Peking)海报(2014年)  







三是“来源于粤语等南方方言”。有人认为“京”的声母(汉语拼音j)拼作“k”似乎遵循了“南方话”的发音规律,因而“Peking”并不等同于北京官话的“北京”。考察粤语等当代汉语方言,此现象固然存在,但并不能以此建立因果联系、推定“Peking”的拼法源自方言。当年来华的西方传教士们,仅仅因为首先抵达的是南方沿海地区,就罔顾官话发音、就近以方音拼写国都名称,甚至慢慢形成“固定拼法”、受到全国乃至全世界认可,这种逻辑是很难说通的。

甚至还有人认为,“Peking”纯属外语词,和中文读音并没有什么关系。“大象公会”2015年的文章《汉语拼音为什么不好用》,声称“Peking”属于“外语惯用名”,即“在外语中有一个和来源语不一样的名字”,“在长期使用中,说外语的人并不遵从该地所说语言中对其的命名,而用其他名字”。文章并没有继续解释“Peking”这个名字到底是什么背景,颇有一番“找不着北”的体验。


当年的“Pékin”≈当年的“北京”≈汉语拼音的“Beiging”

围绕“Peking”的几大误区,毕竟是空穴来风、事出有因。在《牛津英语大词典》等权威工具书中,“Peking”一词的英文读音为/'pi:'kɪŋ/——这与普通话发音Běijīng迥异。

语言文字时刻处于发展变化中。想当年“北京”一词在四九城里究竟怎么念?这显然无法通过第一手的音频直接证明,不过借助相关语言学研究,可以倒推出来——特别是依靠外部资料的旁证。事实上,四百年前的罗马字母(即拉丁字母)拼法,忠实记录了当时“北京”一词在官话(本文中特指当时的“汉语标准语”)里的发音。此后,中文、西文之语音和拼写系统恰好均发生变化,一步步拉大了“Peking”与“北京”的距离。

明朝官话里“京”的读音,用汉语拼音表示即类似于“ging”,“北京”的念法约等于“Beiging”。据语言学家王力在《汉语语音史》中的论证,北京话中“京”字声母发音由g到j的转变,用语音学术语来说叫做“腭化”(palatalization),于清朝后期完成。今天的粤语、闽南语、客家话等方言乃至日语、越南语等外语,都多多少少保留了“京”字腭化前的读音特点:用国际音标(IPA)表示的话,声母为[k]而非[tɕ]。有学者认为,腭化的原因,可能是北京话受到了满语的影响。

至于为什么拼成“king”而非“ging”,则是送气与不送气清辅音在不同拼写系统中的差异,形异而实同(IPA:[kjəŋ])。以利玛窦为代表的明朝在华传教士多来自欧洲大陆,法语、意大利语等语言皆属印欧语系罗曼语族,其拼写、发音与英语所属的日耳曼语族有较大差别。例如在法语音节“kin”中,不送气清辅音[k]的发音若以汉语拼音表示即类似于g,或是当代英语里“skill”中“k”的发音。同理,“pé”中不送气清辅音[p]则类似于汉语拼音b,或是英语“speak”中的“p”。此外,汉语拼音系统中不存在英语、法语的浊辅音[b]——若有外国人拼读Beijing,声母b的发音显得较为笨重、夸张,多半是给读浊了。


 
 
北京市规划展览馆中“北平”误译为“Peking”(2010年)  







作为“Peking”源头的法语词“Pékin”,已有450多年历史。在当代法语里,第二个音节中的“in”读作鼻化元音[ɛ̃]。这与汉语中的“ing”存在的差异,可以从法语语音变化中找到依据。法语本身没有与后鼻音“ng”直接对应的辅音,因而采用了最为接近的“in”来拼写。“in”本读作鼻化元音[ĩ],法语中由[ĩ]向[ɛ̃]的音变,在约17世纪末完成。

“北京”一词不仅被收入法语,还在其他语言中出现“Peking”“Pekin”“Pekín”“Pequin”“Pequim”“Pechinum”“Pechino”等变体——万变不离其宗,这些拼法都是按照各自语言文字的“规矩”,去模拟“北京”当时的官话发音。

如同北京话和法语,英语在数百年中也经历了音变,“北”与“Pe”/piː/的读音差异与此有关。从公元15世纪到大约1750年,英语发生“元音大推移”(The Great Vowel Shift),或对英文词“Peking”第一个音节的读音产生了影响。从中古英语到现代英语,发音规则与罗曼语族各语言分道扬镳、渐行渐远,字母“e”在很多单词中的读音由[ɛ]、[e]变为[i],从而解释了今天的“Pe”为何读作/pi:/。

这样,在多种语言演进过程的共同作用下,“pe”和“bei”、“king”和“jing”面目全非,也难怪常有今人不识“Peking”。


Peking:曾是地名,又超越地名

1906年,为规范中国地名的罗马字母拼写,“邮政式拼音”开始使用,历史悠久的“Peking”一词作为“北京”的习惯拼法被收入该系统。

又过了半个多世纪,1958年《汉语拼音方案》颁布,1977年第三届联合国地名标准化会议确定用《方案》作为中国地名罗马字母拼写的国际标准,1978年中国国务院批准用《方案》作为人名地名罗马字母拼写法的统一规范,1982年国际标准化组织确定《方案》为国际标准。“规矩”既定,Beijing的拼法也逐渐被国际社会普遍接受。


 
 
北平纪事报社《Guide to “Peking”》(北京指南)(1935年)  







几百年来,“Peking”一词的品牌价值不断沉淀。即便是在《北平无战事》的“北平”时期,“Peking”的响亮名号也未黯淡。30年代,北平纪事报社(Peiping Chronicle)出版的英文版《Guide to “Peking”》(“北京”指南)专门说明:这座城市虽已更名,但为方便海外读者认知,书名仍写作Peking,只不过加上了引号。林语堂1939年出版的英文小说《Moment in Peking》(中译《京华烟云》),讲述了20世纪初到三十年代北京(北平)的故事,书名直接使用Peking。照此处理的还有法兰奇(Paul French)的畅销书《Midnight in Peking》(中译《午夜北平》),从1937年北平的一桩悬案出发,重现了那个时代。


 
 
林语堂英文小说《Moment in Peking》(京华烟云)(1939年)  







如今,随着规范拼法Beijing的普及,“Peking”一词转而呈现出超越地名的历史文化韵味——无论是品烤鸭(Peking duck)、听京戏(Peking opera),还是去周口店和先人(Peking man)侃侃历史。

 




参考文献

《牛津英语大词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拉鲁斯法语词源和历史大词典》(Grand dictionnaire étymologique & historique du français)

《罗贝尔法语大词典》(Le grand Robert de la langue française)

王力:《汉语语音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394页。

李赋宁:《英语史》,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第208-214页。

Bosat Man, “Backhill / Peking / Beijing,” Sino-Platonic Papers, No. 19, 1990.

Matteo Ricci & Nicolas Trigault, De Christiana expeditione apud sinas suscepta ab Societate Jesu, Sumptibus Horatii Cardon, 1616.

Rodney Sampson, Nasal Vowel Evolution in Romance, Oxford UP, 1999, pp. 75-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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