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雪

到了冬季,北京的天总阴冷冷的。那灰蒙蒙的天色,好似滚了一屋生火做饭产生的浓烟,怪呛人的。可惜从早到晚,都只有浓烟的灰色,没有生火做饭时候温热的空气。

天澄清亮堂得不算早。我摸黑下床,掀开一角窗帘。窗外还是漆黑一片,只有街角的那一个磨砂壳罩路灯,在幽微泛着光,微弱得像萤火虫尾部的莹蓝。空气清冷得似乎结了冰,手指一伸,就会蒙上一层剔透的冰晶。这情形也出现在晚上。晚上从热气熏人的公共澡堂出来,半干未干的发丝变得冰硬硬的。用手指捋、用篦子梳都不大有用。这让我想起了初到北京时尝到的拔丝。热的时候糖浆流逸,经凉风那么一吹,力气再大的人拿筷头去撬、去顶、去戳、去拔,它都坚如磐石,纹丝不动。回到宿舍,总是愁眉苦脸地对着舍友,指着自己的头发,大惊小怪唏嘘一番。冰硬硬的发丝在说话的时候变成了软浓浓,卷着一拧,冰化成的水便滴落下来,溅开一朵小小的雪花。就像幼儿园的手工课上,小朋友先在吸管末端蘸了颜料,然后对着吸管吹气,五颜六色就喷在白纸上,成为姿态各异的太阳花,很有趣味。

今年北京的冬来得急。不等到十二月的日历揭开,细碎的盐粒便撒向了十一月的天空。朔方的雪,永远如粉如沙,他们绝不沾连。果真如此?第一场雪,赶了晚秋。前几天明眼的阳光忽然敛去,接着是霏霏淫雨。淫雨霏霏之后便是“撒盐空中差可拟”了。

那天,天敷了石铅灰,不复是清空色。空中似有流霜似有花林月照深深的霰,似乎揉不开的朦朦胧胧的睡眼。雪勾勒出树枝的形貌。穿着宝蓝衫、透着鳞光、腹羽洁白如雪的鸟不见了。若是光亮溢满青天的时候,它早就清早呼晴语了。天被漫漫白雪映照得比平时只有亮些。路灯的光被隐成黄黄一团。当地人告诉我,在往年,积雪会有几尺厚,踩下去会凹陷出一只脚的模子。今年这算什么雪呢?不过天气冷了,雨水抵御不住寒气结了冰。上边是薄薄一层似雪非雪物,下层分明是尚未冻结的雨水,透明如玻璃。踩下去,脚印子也是滑歪的。北方人干脆说,他们讨厌这种碎屑般的玻璃渣子。雪不应该是那样六瓣的有棱有角的花吗?不该是扬扬洒洒飘了整个世界吗?雪落到手心里,不忙着融化,只静静悄悄地乖乖地躺着,耐人细细琢磨。或许还容有兴致的人赋几首咏雪的诗。

在北京看雪,兴奋自然是有。但更多的时候,雪飘得心间空荡荡的,只剩下川端笔下醉醺醺的驹子撞击墙面时,轻空的回响。清流激湍,回清倒影。水样的愁,哗啦一声,都涌了出来。脸颊上冰冰凉,寒风把它冻成了清霜。日落小楼,月上天心。那月,好像枝杈间一朵会发光的雪。这月,是那么的透明透亮,似乎是有人蘸了灯油,在毛页信笺上反复擦拭后形成的圆圈,渗出松节油的香。是怎样的月色,空庭的阶,异乡的人不见。这总教我还是怀念起故园的雪了。

在故乡,身为南方人的我未尝没有赏玩过雪的滋味。那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清晨,窗上凝了细碎的白沫。我以为是碾碎的冰糖,急急伸出舌头去舔。一下子粘住了,确乎比冰糖要冰凉许多。亮白的积雪铺满了窗台,可惜没有灰胸脯红喙的鸟雀留下一行小小的脚印。对,到花园去。去看看燕窝是否摇摇欲坠,去看看夏日里沉甸甸的牡丹与木芙蓉的枝头有没有被压弯,去看看淡紫色连珠的野草花会不会也急着伸出绒绒的花蕊,去舔舔晶莹的白雪。母亲为我备好了水红色的中筒靴。她帮我穿上玫瑰色的棉裙,扣上肉红色棉衣最上边的一颗扣子——柔和的荡漾着霞光的轻软的肉红色。一切准备就绪,我就怀着无比欢快的心情,跑下楼去了。蹬蹬蹬的脚步声好像一支轻快的小步舞曲。雪地,松软绵实,仿如在阳光下抚摸旧棉絮时的感觉,只不过这亲切的感觉这次是寻着脚底去了。如今想来,大抵柏拉图所说——爱是娇嫩的,它只在柔软的地方行走。我行走在柔软的雪上,充溢着爱,牵起嘴角,眯起眼,耸高了肩,扬起额头。鼻尖轻触妩媚的花香时的欢欣,手舞足蹈的欢欣,翩翩跹跹引出一串舞步。

我一直盼着下雪。好去看看陶然亭的雪究竟是怎样一种诗的意境。好容易下了雪,人却钉在暖气里烘,叫苦连天之余竟无暇顾及诗了。陶然亭的雪终于没有看成。

编辑:白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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