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母

我的祖母出身不好,生在有几亩田地的“地主”家。她的父亲是当时的国民党县党部书记。新中国成立后土改,每个村定了地主的指标。当时的昆明马街农村,普遍都穷。家户间区别不大,大不过平日多几口饭吃、过年多几件衣服穿。比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家,祖母家算很“富裕”。因了她父亲的身份,最后成分划定为“工商业兼地主”。帽子扣得很大,惩罚定得很重——所有家产一律充公。祖母清楚地记得,是当地的赤贫和流氓带着家伙来抄家的。他们卷起袖子,扬言要把恶霸地主砸个稀巴烂。围观的有大人和小孩。小孩念着“恶霸地主敲洋鼓”的顺口溜。据说,老祖公有逃去台湾的机会,终于因为舍不得田产和故土,留下了,被抓走枪毙了。老祖婆当场气得口吐白沫,晕厥了过去。醒来,哭着喊着要上吊,要随老祖公一起去。后来,老祖婆没有死成,也不想死了,她要活着。想到膝下儿女,她要纳鞋底、缝衣服,要养着这个不成样子的家,要把孩子拉扯大。她一直很坚强。

在家道中落之前,祖母一家过着寻常人家的日子。父亲去衙署上班,母亲在家务农。老祖婆一如其他农村妇女,勤劳能干:在地里插秧、浇水、施肥、收割;在家里烧火做饭、刷锅洗碗、缝缝补补、奶孩子、带孩子。逢了播种收获的农忙时节,家里才会雇短工,工钱一分不少,从不拖欠。老祖婆待短工很好,有时邀短工一起吃饭,收罗了家里的旧衣服给他们。老祖公为人和善,没有架子。到了过年,老祖公会给上门的乞丐一大把米、一小把铜板。所以,祖母家口碑很好。没有人想过有一天他们家会被打成“坏人”。老祖公和老祖婆更是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他们做梦都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祖母是家里的小囡,上面尽是哥哥,很得宠。老祖公下班,常捎带了鱼肝油和蛋糕给她。她因此被催得胖嘟嘟的,很健康。她穿小旗袍,每年都缝一件。她上教会小学,每天跟着念“ABC”。

家里发生变故那年,祖母十岁。每次提起,祖母总会食指交叉成十字状,感慨地说:“那年我才十岁,才十岁啊!老父亲死得冤枉啊!”日子一落千丈。没有了田,没有了房,没有了耕牛,没有了家里顶梁的男人……什么都没有了。老祖婆只好领着孩子到各路亲戚家借住,帮着干活,讨口粮吃。寄人篱下总不是滋味。老祖婆便开始纳鞋底、缝衣服,撑起这个家。一回,祖母看上了表姐的花布鞋,表姐答应过些日子缝一双送来,却食言了。祖母很难过。老祖婆说:“妹妹,不要仰仗别人,要什么就靠自己的手。”祖母记住了。

后来,祖母上了寄宿学校。贫下中农家的孩子待遇好,受重视。她只得了一床破棉被,很受歧视。她就拼命读书,相信“知识改变命运”。后来,她上了卫生学校,学了医。五十年代,农村合作医疗在全国范围内铺开。祖母响应号召,下乡当赤脚医生,背着医药箱走南闯北,见过血吸虫,治过病,救过命。再后来,她进了个旧市人民医院,成了大夫,多次被派出学习。因为性子直,脾气倔,不服软,和领导对着干,她没评上高职。祖母一气之下提前退休,只身到昆明马街老家附近,开了个小诊所,主要是扎针灸、拔火罐,用的是中医疗法。祖母医术好、负责任,和病人关系很好。有的感恩戴德,送来“救死扶伤”“妙手回春”一类的锦旗,有的送来自家养的土鸡和土鸡下的蛋,有的干脆成了家里的座上常客。短短几年,在马街一带,祖母成了小有名气的好医官儿。

到了六十来岁,祖母终于干不动了,关了小诊所。回家后闲不住,祖母开始发挥她的兴趣爱好。她爱跳舞,就订了舞票,和一帮退休的老爷爷老奶奶一起,到舞厅跳舞。大舞池,旋转灯,跳迪斯科,蹦擦擦,蹦擦擦。祖母精神好,一天能跳上好几场。我小时候常跟了去。我个子小,只看得见各式舞鞋和各色裙摆交织。回想起来,就是“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个不夜城”的氛围。祖母买了很多摆摆裙,黑丝网兜着卷发,穿肉色丝袜,很漂亮。有人对祖父打趣说:“你家老伴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跳舞,你就不担心啊?”祖父笑呵呵地说:“各人的兴趣爱好嘛!让她出去放放风,玩一玩,每天到时间就会回来了。”

说起祖父和祖母的姻缘,多少有点传奇的味道。想当年,在马街,祖父的父亲是茶馆老板,有点积蓄;祖母的父亲是县里的官员,有点身份。两家向来交好,就给小儿子和小囡订了娃娃亲。新中国成立后,两个家庭遭受了同样的命运。老的老,小的小,下乡的下乡,出远门的出远门,从此断了联系。直到工作后,到了婚嫁年龄,祖母的一封信才使得两家人又恢复了联系。祖母听说祖父还活着,托了很多人打听地址。信寄到了。当时,祖母念了大学,在市区医院工作;祖父是初中生,在郊区当学徒工。祖母说,她是为了圆老祖婆临终的心愿。况且,信件往来多了,觉得合适,见了面,后来就成了一家人。

祖母爱跳舞,自然也就爱音乐。她收藏了很多老唱片。好多是祖父出差专门带回来的。我耐心数了数,有一两百片。有红黄蓝绿五颜六色,有中国歌曲有外国歌曲,有革命歌曲有“靡靡之音”。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泉水叮咚响》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有一个老式唱片机,一搭上唱针,唱片沙沙转起来,机子呜呜唱起来。喇叭形的留声机没见过,祖父说抄家时被抄去了。现在用的是箱形,内嵌喇叭。青歌赛红火的时候,我们祖孙两人也模仿比赛流程,轮替着跳舞和打分。跳得很认真,分评得也很认真。一场下来,换了无数条裙子,配了无数条丝巾。“老摩登和小摩登!”祖父哈哈大笑着说。

听说我要到北京念书,祖母很高兴。“年轻时就要出去闯闯,见见世面。不懂的要多问,记住‘鼻子底下通北京’。”祖母回忆起年轻时的一段经历。他们医生一行去北京旅游,在一家纪念品商店时,被飞扬跋扈的老板扣住,说是不买就不让走。情急之下,祖母夺步而上,一手压着裤腰做拔刀状,一手指着老板,说道:“我们是云南的少数民族,有民族脾气。你再不讲理,我就拔出刀来了!”老板吓得脚瘫手软。一行人顺利离开。结末的教训是:胆子大,敢作敢为,就不怕人欺负。

我每年回去都要去探望祖母。她眼巴巴盼着我回去。提前好几天就打扫好卫生,铺好床铺。我常给她带去我写的文章。她很喜欢,每次都是第一时间就看,看了一遍又一遍。又过年了,我打算把这篇文章拿给她看,希望她能喜欢。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编辑:白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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