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草白团——粽子与外婆

川端康成早年写过一篇文章叫《浅草红团》。我从未读过,但这个名字却在脑海中挥之不散。想起“浅草红团”这个词,齿间便弥散开了一股烤糊了的焦香味,这香味是在细细咀嚼苦茶叶后产生的。这几个字眼,像一小坨茶,在滑腻的温泉中冲泡开了,红与绿正朝着彼此的方向洇开。

由此,我想到“浅草白团”。这不失为粽子的雅称。绿衣裁剪,妥贴地裹着净白的糯米,总有清香飘过。在我很小的时候,从未留意那种清淡的气味,只知道解开层层草线,剥开被水蒸气薰得微黄的棕叶,一口咬下粽子尖尖的一角。白净的糯米粒儿固执地黏在牙上。有些整个饱满的米粒,熟透了近乎饱胀,粘在拉丝的粽叶上,微微发绿,那是蚀了叶鲜绿的色泽。每一角的糯米都无一例外深深地嵌入粽子角,挤进空隙。在糯米半生的时候,一律是坚硬的石灰白,像贝壳碾碎了的粉末遇热水凝成的糊状物,生硬地堆积在留出的漏斗形凹槽中。待到全熟时候,糯米变得晶莹透亮,开始慢慢释放出自己做稻谷时候,在田间、在阳光下、在水渠边、在野草中,在农人挥洒不尽的汗水中,在孩童捉迷藏时,吮吸的田园乡间清新而五味杂陈的空气。在幼年时未曾仔细闻过的粽子的清香,一直在我麻木的鼻尖积聚,以一种奇特怪诞的方式积存了下来,厚厚的如落满灰尘的蛛网一般。有一天,我忽然觉醒,轻轻拂动周围的空气,那清香便缓缓溢出,愈来愈浓,以至于染了纯青色——新雨空竹的纯青色。虽然一个个小脚般的粽子仍在蒸腾着热气,我却以为这粽子的香属于冷香。冷香幽浮,挥之不去。

老人们爱把这种小粽子唤作“拐脚粽”。一说起“拐脚”,贞节牌坊、三从四德、长长的裹脚布、卑微的身份、矜持的神色、黑白照片上一脸漠然与冷淡……与之相关的一切一一浮现,那些多半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记忆了。我至今还记得多年前去石屏郑营时初次见到小脚老婆婆的情景。在一条光线不明的街道中,她靠着剥蚀风化的土墙,合手放在双膝上,坐着。她面前摆着一个木箕,木箕里盛放着她亲手制作的“三寸金莲”布鞋。她的身子有一半掩在破落的门后。背后是低矮的围墙,晒干了的豆角干,蹲坐不高处的尾部缺了羽毛的鸡与淡蓝粉白的天空。她的目光分明在躲闪,避开了我探询的目光。我暗自庆幸没有黄昏迟暮的夕阳。但我感到全身沉沉的,移不开步子。

端午就在这样冷香的幸福气息和关于小脚的糟糕回忆中一年一年来,一年一年去。

我曾在端午提出向外婆学包粽子。那时,外婆斜靠在老式躺椅上,手拍着风湿多年隐隐作痛的腿脚,眸子中闪过一丝安慰的光亮。蓦地,我发现,外婆的眼还是黑黑的,仿若她当年乌黑的发丝,和现在我的一样,是深沉的浓得化不开淡不去的黑色。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眼眸会随着年华逝去慢慢老去。像那朝为青丝暮成雪的白发三千,像当了大半辈子的戏子暮去朝来颜色故。而外婆的眸子却没有衰老,还是一如既往的黑。当她得知孙辈乐于学习她的手艺时,光泽爬进她的瞳孔,使她的眸子如暗夜里的水晶石发着光——暮年难得一见的安详得洞悉一切的光。外婆粉白的双唇张开,露出几颗残余的牙齿与枯萎的牙床,一如当年白净的牙齿好像搁浅了无力挣扎的虾米静静地躺在河床上,静静地守望。

为了教我包粽子,外婆早早做好准备。她特地戴上家传的玉镯子,穿上掐丝深紫色绞花唐式排扣褂,好像要举行什么盛大的仪式。她抬起簸箕示意我其中放好的新鲜粽叶。这时,烛光透过小小的孔隙洒在大圆木桌上,密密麻麻,拾掇起来可以穿成珠子项链。外婆熟练地往两边向中间折叠粽叶,填上满满一勺香米,把上边一叶搭下,拇指在侧面压出一角形状,反复调整。最终她抽出一根草线,口中衔着一端,手中绕着一端,娴熟地裹上几道并给粽子打上结。得心应手。我望着,惊异于那些干皱的指尖跳荡在粽叶上的轻松自如:按压、梳理、造型、翻转、系节……一一滑过,我耳边似有山音拂过。她教我说“要匀净,不要让粽色腆着肚子,这样不好看”。我反复玩味着“匀净”二字,一个未受多少文字教育的女子竟也知晓如此古意的词藻,好一个“匀净”。

我想我会在梦中“摇到外婆桥”。

编辑:白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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