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树与烤红薯

秋,是个金色的季节,也是个热闹的季节。燕园里的居民,大多数时日都是在金色纷飞的银杏叶和金色焦香的烤红薯的陪伴中度过的。秋渐深,叶渐黄,红薯渐多。这时,你就可以说,燕园里的秋熟透了,达到了一种饱和的状态;这时,你尽可以去享受一年中难得的golden days。

在这样的秋天,我喜欢打银杏树下走过。

初秋时节,总有那么一两片黄得不够透彻澄明的银杏叶擦过。叶的根部很绿,绿顺着叶脉放射式地漫延到叶梢,像吸水纸蘸了黄颜料,由深而浅。

秋悄悄地深了。叶子变黄了。经过漆成草绿色的邮筒和大红色的邮箱,小片的脱水的银杏叶覆在上面。小小的精致的银杏叶也许是一封信,一封季节更替的书信。我偷偷地把银杏叶塞进邮箱。它没有地址,没有邮编,捎去的究竟是怎样的讯息?我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北国的冰渣子不久就该落了,南国的肥鲈该下桌了,夜渐长了,昼渐短了。风旋起更多的银杏叶,漫天飞舞。我伸长了手就能够到。在风中,我一面轻快地跑,一面跳着去捉空中的叶子。它比红蜻蜓飞得慢,以一种圆舞曲下华尔兹的步伐划着优美的弧线。风吹猛了,我跑得急了。顾不上步履匆匆的行人和蜿蜒前行的自行车,叶子愈飘愈高,愈飞愈远。转了两个弯,追了三条道。风落了,叶子也落了。悠悠扬扬,华丽的裙摆扫过路旁的银杏叶,旋转,旋转,飞起一阵细碎的金黄。目光以一种很高傲、很冷艳又很欢快、很愉悦的方式交织着。

你一不留神,过了些日子,叶子就黄了,就落了,就落干净了。金色的碎片只好往来年秋的深处寻了,但又有了别的关于金秋的丰硕的想象与期待。一日,循着清朗的笑声和碰碰的踢打声望去,银杏树竟也抖去了最后几片叶子,光秃秃的,好像褪了玉润丰腴白肉的鱼刺,白花花的。我正在疑惑学生们为何摇树,目光顺着枝干爬上了树梢,原来他们是在觊觎那几个诱人的银杏果。几个橙色的圆球形果子亮闪闪的,把明蓝的天衬托得很低很平面,颜色鲜艳极了,好像油画棒涂鸦的彩图。银杏树很高,杏果熟透了,像藕粉冲透了搅够了一样,半透明,着色均匀,很是可人。青涩时候我没见着,或许有玉的感觉。因没有任何遮挡,杏儿就在余力尚存的阳光下灼灼其华,一盏盏亮起来,轻轻地亮,红红地亮起来。杏儿大小好比油炸丸子,表皮香酥流油,镶嵌着白芝麻。色泽更像吃透油的油条,金黄金黄。有落地的杏儿,绽开一朵稀摊摊的花,汁水外溢,气味很使人不快。但枝头的杏儿是好的。从宿舍楼内推开窗,伸出手,还差几尺。在树下猛烈摇动树干,杏儿安坐树梢头,好像功力深厚的老生冠上插的绒球,任其摇头晃脑也不摆动几下。眼见着杏儿一天天黄下去,扁下去,树下的人急了。急归急,觉还得好好睡,路还得好好走。杏儿就寂寂地亮,和夜里的星星一同闪烁,闪闪烁烁。和夜里的猫眼一起闪烁,闪闪烁烁。

再过了一段日子,挂了果的银杏树渐渐少了,少了,少到最后只剩下一棵,骄傲地顶着五六个果。再没有人打果子的主意了。枯叶已被粗糙的扫帚扫去,被粗糙的麻袋装起,一秋的金色随之被紧紧扎起,在锈蚀的三轮车上,运走了。车夫冻得生猪肉似的手松扶着把手,按着清脆的玲,一路哼着小曲,银杏叶从缺口处流出,歪歪斜斜一行,是未吸饱墨汁的毛笔拖过的干枯的痕迹,断断续续。有的叶子藏匿得好,夹在路边自行车的框里辐辏里,成为幸存者。每每溜眼看到,脑海里不由地敲击出一段隽永的怀想。

银杏的季节过去了。但秋的热闹还有一段余音,剩下的日子属于金色的焦香的烤红薯。

秋和烤红薯似乎有某种必然的联系。你可以从大爷“新出炉的烤红薯咧,蜜糖一样的烤红薯咧”的吆喝声中,从人们排队购买的热火朝天的场面中觉察中几分。黑漆漆的炉子冒着热气,吃下的是同样黑漆漆的炭,吐出的却是红通通的红薯。大爷把红薯一字排开,像在陈列名贵的珠宝首饰。他还别出心裁地撕开一角的皮,瓤儿绽出来,像一只撅起的樱桃红小嘴,让你忍不住想一口亲上去。后面的人不住地探出身子、伸长脖子向前看,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胖乎乎的烤红薯,搓着手,半是焦急半是取暖。前面的人终于盼得“美人”归,一“薯”在手,洋洋得意。

烤红薯被捧在胸口,双手焐在上面贪婪地吸取着温度。烫乎乎的烤红薯握在手里,暖在心里。皮儿烤得焦香,熏得烟灰,脆得一触即碎。剥开来,皮上粘下一大层棱棱条条的肉丝。取下一块,洋红色由中心向外缘扩散开,仿佛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去。正中的红芯子,像燃烧的火苗,朝你的嘴唇舔舐而来,热气熏得鼻尖湿湿的。还等什么,赶快尝一尝。果然是甜滋滋的,像浇了蜜糖,甜得心也跟着咯噔一下。口感很面很沙。你会想,若有红薯馅儿的月饼,那味道应该与豆沙馅儿的不相上下。再来一口,何等的满足与滋润啊!你不禁会心一笑,偷偷想:这大概就是秋的味道吧。大爷还捎带卖着其他干货,自然不如红薯抢手,但还也可当作饭后甜点,消磨时光。地瓜干,地瓜片,猫耳朵,紫薯干什么的一并变为嘴中清脆的声响。这清脆与软绵绵的红薯相得益彰,正好是绝妙的搭配。

这红薯煮了吃不好,炒了吃不妙,蒸了吃也不行。非得是烤,去除了多余的水分,剩下了饱满的糖渍,才能激发出它最为纯粹最为彻底的味道。这烤红薯是什么时候吃、在什么地方吃,都是好的。清晨,顶着微雾秋霜,要上一只烤红薯,你会相信这一整天都会是美好的。中午,在食堂吃个半饱,觉得不过瘾,再来一只烤红薯填填空白,你尽可以享受饱腹的愉悦。傍晚,自习归来,路过小摊,看到大爷稀疏牙齿和花白胡茬间亲切的笑,捧上一只烤红薯,那份困倦与疲惫、那点烦躁和不安就魔法般的烟消云散了。你只记得那甜甜的味道,那甜甜的笑,那甜甜的大爷脸上的和你嘴边的笑。

燕园的秋很长很长。银杏叶从带绿到泛黄到金黄,银杏果从青涩到橙黄到透亮,需要捱上大段时日。燕园的秋很短很短,从银杏树挂果到烤红薯在手,似乎只在转身之间。于是,我痴痴地想,秋的味道,大概就是银杏果和烤红薯的味道;而秋的长度,大概就是从银杏叶的热闹到烤红薯的热闹之间的距离吧。

编辑:白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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