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在北大为中国塑造一个文化事件

编者按:提起美国加州大学教授、著名小说家白先勇,我们更多了解的是他在《台北人》,《纽约客》等小说中,描写的新旧交替时代人物的故事和生活,传递给我们的历史兴衰和人世沧桑之感。近日,白先勇先生正携经典之作《牡丹亭》在北大掀起一阵青春昆曲的热潮。北京大学新闻网和北京大学广播台对白先勇先生进行了联合专访。 ◎“我在台大的校长就是北大的老校长” 记者:白先生首先欢迎您来到北大。 白先勇:非常高兴到北大来。我是念的台大,台湾大学其实和北大血缘很深的,因为我们的老校长就是傅斯年,他把北大的的自由风气和人文传统都带过去了。所以也影响了我们。 记者:那您觉得在台大的生活对您的个人生活和创作历程产生的最大的影响是什么? 白先勇:我们在台大的时候也是间接受到了老校长那一代人的影响,当时觉得傅斯年校长也是五四运动的健将啊,他们也办新潮,也是学生领袖,也在北京领导了一个文化运动,他们创造了新文学。这种给我们很大的鼓励,所以我们在台大的时候我和我们同班同学创办了一个杂志叫《现代文学》,正巧我们那班有好几位非常有文才的同学们,现在都是卓然成家,像王文兴啊,欧阳子啊,陈若曦啊,还有前前后后不是我们同校的但是同时代的,像陈映真啊,王祯和啊,还有后来一点的施淑清、李昂,很多都是我们这个杂志的投稿者。那时候都是学生时代,有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雄心,也想就是我们也像五四时代那样,我们也要创造一个新文学。我想五四运动对我们有很大的激励,大学三年级我们创办的杂志,一办就是二十年。非常穷,差不多最穷的一本杂志,我们自己校稿,自己送印刷厂,自己到摊头上去发。但是这本杂志影响很大,可以说培养了一代当时台湾60年代的作家。我们当时的宗旨就是要创新,希望有一种新气象的文学出现,也有意无意也在融合传统跟现在,那时候我们叫现代文学。另一方面我们也没忘记传统,我也常到中文系去听课,无意间也在融合着两种传统,中国的古典传统和西方的现代主义。我这次的《牡丹亭》也是朝着这个方向,所以我想在那时候大学回头来看看是相当值得怀念的,做为一个作家,我的启蒙形成期。如果没有那本杂志,我们的写作可能就不是那样的,因为当时为了杂志要出稿,没有稿费所以也请不起名家写,所以我们只能自己写啊,自己投稿。有时候稿不够了,就写两篇用两个笔名,自己写、自己翻译等等,那时候很有一股朝气,很新锐,也是有一种文学上的使命感。而且间接地受五四的影响也非常大,北大生做的我们台大生也在做。像一些老学者,比如余光中先生,也是台大外文系的,后来台大中文系也参加了。 ◎“我们的文学传统就是这样的” 记者:我们从您的一系列著作当中啊,比如说《台北人》,感到您的一贯的怀旧和感伤的风味啊,请问这是从何而来的,是您刻意营造的氛围吗? 白先勇:是我写作的风格,有这种怀旧沧桑的感觉。我想这跟我自己的处境,历史和个人都很有关系。现在回头再看自己的东西,我处在历史大转折的时代,现在回头看起来,天翻地覆的。在转折的时代,中国人本来历史感就沉重,我们有几千年的历史,而且多少改朝换代的变故。本来在我们的骨子里面,我们的文学传统里面就是这样的。从屈原的《离骚》到杜甫的《秋兴八首》,都是有这种感受和感伤。一方面是文学传统来的,另一方面也是反映了我个人的处境。 记者:也就是说您是文化上的一脉相承和个人处境的的两相融合形成了您今天的风格是吗? 白先勇:我想是个人的原因多一些。但是,英国大诗人T.S.艾略特有一篇很有名的论文叫《传统与个人才聚》他说个人的天才,不管有多大,总是被自己的传统的一部分酝酿出来的。回头想想看,我也没法脱离中国的文学传统。 记者:您在《玉卿嫂》和《永远的尹雪艳》中成功地塑造了一大批女性形象。其笔法细腻力透纸背,为很多的女性作家所不能及,我想知道您为什么这么关注女性的命运,您笔下最满意的女性人物是哪位? 白先勇:你提的这个问题有意思,也有很多人问过。我的小说大部分是以人物为主,你们记得我的小说肯定是记得里面的人物,我想这些人物比较鲜明,像《玉卿嫂》啊,由于这个人物很有意思,曾经拍过电影,又编过舞剧,拍过电视,马上又重拍电视。而且上海越剧院要把它改成越剧。所以我想改头换面说明大家对这个人物很感兴趣。这个也很自然。我想,第一女性心理特别细腻多变,我们说“女人心,海底针”,那么作家就是要想办法去捞的,这对作家是一个比较大的挑战。中国的都不用说了,你像《红楼梦》啊,《金瓶梅》啊,都是女性为主的小说,外国的作家比如说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你看这些都是男作家写女性写得特别细致。我想我也是中国传统吧,你看看我们的一部宋词,多么的感性在里面,尽管大部分都是男作家写的,可见中国男人对女性特别有深刻的了解。我有时候喜欢这个人物有时候喜欢那个人物,大致来说我还是比较喜欢《游园惊梦》里面那个蓝田玉(钱夫人)。 ◎“每个人都应该责无旁贷地出来保护昆曲” 记者:现在提到昆曲的时候人们都自觉不自觉地联系到您,昆曲的复兴势态,乃至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第一名的荣誉,都是和您在海外二十年如一日的大力推广离不开的。我想知道您对昆曲的热情是出于这种关怀保护艺术的责任感呢,还是另有原因呢? 白先勇:如果让我用一个字来形容昆曲的话:美!我个人爱美,美的艺术我非常之醉心。昆曲真的美,文学美,文学底蕴厚,它是最美的诗;第二它的舞蹈恐怕是其他戏剧所不及;第三它的音乐美,婉转缠绵;第四,它那些传记的本子都是出于名士的手笔,很多作品,比如《牡丹亭》、《桃花扇》,既是戏曲经典又是文学经典。所以它各方面的平均分数真的非常高,一方面我对它喜爱,一方面我有忧心。眼看着它有断层的危险,因为老一辈的昆曲老师傅们都退休了,年轻的接不上,中间有断层。我就从焦虑变成一种对我们自己的文化要抢救的责任感。连全世界最高的文化机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都承认昆曲是中华民族曾经产生过最光芒四射,最杰出的表演艺术,那我们自己做为中华民族的一分子,要去保护要去发扬的责任更大了。我想每个人都应该责无旁贷地出来保护昆曲,不是仅仅我一个人。虽然我现在觉得做这个《牡丹亭》做了一年多两年已经累得不得了了,当然的确这次到处演的很成功。但是我个人感觉自己能力很有限,所以我希望有更多更多的人投入。不仅仅是戏剧界的,可是我觉得昆曲是多元的文化的结合,文化界人士的大量的投入才能够完成昆曲的复兴使命。 ◎“北大是中国文艺复兴的摇篮” 记者:相信您的这种爱美之心和这种深切的责任感会感染更多的人。您为什么选择北大作为您北京高校的首演,您希望北大的同学如何来理解《牡丹亭》来演呢? 白先勇:我刚才说了我是台湾大学毕业的。台湾大学和北大有这种血缘关系,台大的老校长也曾是北大的老校长,它把北大的自由风气尤其是人文这种传统带到了台湾大学去。我们在念书的时候就有这种使命感。五四运动是北大学生开始的,我们那时候就感觉北大是中国文艺复兴的摇篮。有这种印象,所以我觉得这次青春版的《牡丹亭》在北大演出意义非凡,我希望这个不仅是一出戏,而是一个文化现象是一个文化事件,我希望北大的学生重新去发掘我们中国的古典美学成就有多么高,重新去发掘我们的传统文化有多美。我想北大的学生的反应肯定会影响全国。所以我希望北大的同学看了以后向你们的朋友,向你们的同学,跟他们去说,们看了这个有多么的美。我希望北大的学生再从头缅怀你们自己的传统,缅怀上个世纪初你们自己在扮演的文化先锋、文化旗手。我想把我们的传统文化重新给它一个定位,把它复兴起来,我想这个是很重要的一件事。而且北大生也是责无旁贷的,应该有点舍我其谁的想法,因为北大的人文底蕴最厚了嘛,所以这次演出意义非凡,很多学校来接洽,我们首选了北大。北大演完了我们到北师大,然后南开,南京大学,复旦大学、同济大学等等高校也会有演出。 记者:相信您这一番苦心一定会在北大收到良好的效果。您刚才所提到,希望能在北大引起一阵轰动,我们已经感受到了,但是也有一种言论说《牡丹亭》的风行只是昙花一现,也就是说并不能带来昆曲文化的全面复兴,而且观众群中好象感觉有一部分人附庸风雅,或者是有慕名而来的意味,您对这种言论有什么看法呢? 白先勇:曾经在五十年代的时候出现过这么一个现象,昆曲《十五贯》的演出,一出戏救了一个剧种,那时候昆曲也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但是浙江演了《十五贯》,把昆曲振兴起来,所以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不敢说青春版《牡丹亭》就可以把昆曲振兴,但是目前看来,到北大来已经是第十一轮了,一年前我们台北首演,两轮有九千人次去看,反映空前热烈,票在演出前一个月前就卖光了。然后我们到香港,一样的热烈,后来就到苏州,到了杭州,在杭州我们参加第七届中国艺术节,有一百多个团的演出团体都在那边同时演,在杭州绍兴宁波,演下来那边文化厅长跌破眼镜地跟我说:“《牡丹亭》的票房是第一名!”只有我们没有折本,其他的都赔钱了。而且有外国的比如《真善美》啊、各种交响乐团、还有台湾的“云门舞集”等等,很多外来的、本地的各种剧种一起的,没想到青春版《牡丹亭》是第一名。去年的十月在北京二十一世纪剧院演出,那时候我们心里相当地战战兢兢,因为北京的观众挺挑剔的,因为看戏曲历史悠长,什么好戏都看过了。我们进京,在北京的舞台上受过洗礼,这个戏才能够成熟。没想到在二十一世纪剧院演出空前成功,1700个座位三天都是满满的,第三天走廊上面都坐满了。听说北京的观众平时是九点多就要走的,我们那时候演到十一点都没走,喝彩喝了20多分钟不停,而且70%是年轻人。第二天《北京晨报》一个头条大标题就是《<青春版牡丹亭>使观众的年龄下降三十岁》,呵呵,年轻人的热忱让我深深感动。我感觉他们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后来我们又到澳门去演出了,这就是两岸四地都演过了,不同的文化生态但是一样的反映。这就很值得讨论了,虽然很多是我的读者因为听了我说昆曲怎么怎么好,所以来看。但是,也许第一天来看是冲着我来的,我的读者嘛,我根本不知道我在大陆有那么多读者(笑),他们要是在戏院里面三天坐九个钟头、看九个钟头那就不是冲着我来的了,那就是戏本身能够吸引住观众,完全靠戏本身了。我也在考虑一些问题,为什么会成功,我想这个开始是因为大家不知道嘛,我就在报纸上电视上跟大家宣传。往下就是靠戏本身了。 记者:也就是您是靠自己的个人魅力最初召来的人,然后凭着戏曲自身的魅力留住了人是吗? 白先勇:是的。 记者:我们非常惊喜地发现,从您身上感到了一种非常亲切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风范,这和我们北大的风气非常的吻合。再次感谢您来到北大,也在这儿预祝演出成功。 白先勇:谢谢,希望北大学生都喜欢我们的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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