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礼和:甘为人梯,春风化雨

编者按:北大有着“科学报国”的光荣传统。新中国成立以来,从“两弹一星”到第一次人工合成牛胰岛素,从成功提取青蒿素到联合研制我国第一台百万次集成电路电子计算机,北大科技工作者在科学技术领域攻坚克难,取得了一系列原创性、突破性科研进展和科技成果。改革开放以来,稀土分离理论及其应用、计算机汉字激光照排系统和后来的电子出版系统的研制等为代表的重大科技成果,持续引领时代进步、造福人民造福世界。 当前北大正深入开展“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主题教育。为充分发挥榜样的示范引领作用,北大新闻网特开设《初心•使命》专栏,讲述老一辈科学家科学报国的故事,以激励北大师生弘扬科学报国的优良传统,不忘初心、牢记使命,肩负时代重任,勇做新时代科技创新的排头兵。

个人简介:张礼和,1937年9月8日出生于江苏扬州,药物化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北京大学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天然药物及仿生药物国家重点实验室学术委员会主任。

深秋的北大医学部校园,铺满了金黄的银杏树叶,暖阳洒下,绽放出收获的色调。在温馨亲切的氛围中,著名药物化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北京大学药学院教授、北京大学教学成就奖获得者张礼和接受了本报记者的专访。当记者敲开北大医学部国重楼三楼办公室的门时,他已经伏案工作多时,几十年来,他一直坚持早上八点准时到工作岗位,从未间断。虽年逾八旬,但是张礼和教授思维敏捷,面对记者的提问,他条理清晰,娓娓道来。

张礼和近照

一波三折,偶然走进药学领域

中学时代的张礼和,学习成绩很好,数理化尤其出色,因而被国家选为留苏预备生,准备保送到前苏联去学习。前期的一切选拔环节都很顺利,但是没想到最后体检时,却被查出有支气管结核,虽然已经钙化,但最终错失留苏机会。

此时,张礼和要面对高考选择专业的问题。中学时代的他,心中一直有个电气工程师的梦。当时他看电影,特务只要破坏电路,整个城市就立刻漆黑一片,但是电气工程师来了以后,就能把全城重新点亮,张礼和觉得这个工作很伟大,立志长大以后也要做一名能为人民带来光明的电气工程师。但是在那个年代,人们想当然地认为,像电气、机械这些工科专业,还是得身体素质好的学生才能学,张礼和又一次因为体检的结果而跟自己的梦想擦肩而过。这时,班主任建议他干脆报考医学,医学能治病救人,也是很伟大的事业。但是当时年轻的张礼和不太愿意整天跟解剖学打交道,在这种情况下,班主任又建议他学药学,因为药学还是理科,用到很多化学方面的知识,同时也跟人民健康息息相关。就这样,1954年张礼和以第一志愿考入北京医学院药学系。

刚刚进入药学系的张礼和对药学到底是做什么的、到底有什么问题需要钻研,一点概念都没有。在这种情况下,他仍然坚持认认真真学习,渐渐地发现越学越有意思,此后一直从事药学研究几十年。当时因为贫穷落后,新中国几乎没有自己的药,都是从国外进口。“当时有个消炎药叫消治龙,就是一种进口的磺胺药,我国连最普通的消炎药都不能自己做,中国的制药工业基本上是零。”看到这个领域的状况后,张礼和觉得,从事药学研究与做一位电气工程师是完全一致的,都是为了让一片黑暗变成光明。最近几年中国的新药越来越多,国家的形势越来越好,作为一名药学人,张礼和的这种感受愈发明显。

回忆起自己选择药学专业的过程,他颇有感触地说:“人的一生,有很多的不确定因素,会遇到很多变化。对于多数人来说,不一定非得按照自己最初设定的目标去走,才是最理想的道路。而所谓的兴趣,也不是一开头就有的。关键是干一行爱一行,不管你选择什么,只要真正学进去,就会产生兴趣,就会把它当作自己一生奋斗的目标。”

动荡中坚守,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

1966年暑假,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学校教学秩序遭到破坏,到了当年下半年,学校科研教学活动基本就都停止了。1967年,张礼和被下放到江西永修县的五七干校,随后又迁到天津附近的干校,前后在干校的时光历时两年。直到1971年后半年,学校逐渐复课,张礼和才被安排回到北医授课。当时药学院成立了一个科研组,因为在干校劳动表现好,张礼和还被任命为科研组长。

当时的科研方向是张礼和并不擅长的中草药,但是他却从没有敷衍对付差事,反而觉得在那个特殊时期好不容易有机会接触到一点业务,一定要把它真正当成重要的科研工作来做。他领导药学院一部分从事中草药研究的老师和一部分从事药理研究的老师,联合组成了一个综合性的团队,从事中草药的研究。在这段时间,张礼和要从中草药里面提取有效成分,另外还要评价成分的有效性。他领导的科研组利用这个有利条件,建立了肿瘤的动物模型,并且用动物的肿瘤模型来筛选中草药中的抗肿瘤成份。

这段时间的工作给了张礼和一个接触临床的机会,他那个时候跟北大第一附属医院肿瘤病房的医生非常熟络,每个礼拜都要跟他们一起查房,了解病人的情况。“我学到了大夫在临床治疗过程中的一些实际情况,并对临床毒副作用评估等问题有了初步的概念。”张礼和说。另一方面,在做中草药研究的过程中,张礼和还把中草药的相关知识学了一遍,从而真正拥有了中草药研究的背景。“前面这一段经历,虽然看似做的不是自己的老本行,但其实很多研究思想都有相关性。”文革结束后,他重返老本行,做核酸药物研究,马上就想到在做中药临床的时候,医生们经常提到的中医辨证论治的思想。张礼和认为就像人体讲究阴阳平衡一样,正常细胞中某些信号通路的平衡打破使某些基因突变或表达形成肿瘤细胞。张礼和想,核酸药物里面那些成分是可以调节肿瘤细胞的生长、发育、分化的。受这种思想启发,他潜心研究合成环磷酸腺苷的方法,使得环磷酸腺苷可以大量方便获得用于基础和临床研究,并在华北药厂生产。

“虽然现在看起来那段时期的环境非常不好,但是你要是真有自己的思想,还是可以抓住一些机遇,让你的工作得到延续,甚至可以开辟一个新的方向。要是没有充分准备,即使机遇在你面前,也会很快滑过去。”张礼和说道。

得益于文革期间没有丝毫放松,而且抓住一切机会打下的坚实专业基础,1981年,张礼和被选派到美国弗吉尼亚大学化学系进修,在S.M.Hecht教授的研究小组工作。进修期间,张礼和参与了一项难度非常大的任务—博来霉素A2的全合成。经过深入的反应条件的摸索,甚至有时是两天两夜连续工作,最终得到所需的高纯度样品,为博来霉素A2及博来霉素苷元全合成的工作提供了标准品,张礼和在分离工作中积累的经验也用到了博来霉素A2及博来霉素苷元全合成的工作中。

理念超前,着力促进跨学科交叉发展

谈到自己跨学科交叉发展思路形成的主要因素,张礼和提到三个方面的影响。第一个方面是导师王序教授非常开放的思想理念。1958年,张礼和刚刚毕业,留到教研组做抗肿瘤药,王序非常明确地讲,做抗肿瘤药物必须要了解生物化学。王序的背景是有机化学,有机化学的人讲做抗肿瘤药必须懂生物化学,这个理念在当时是非常先进的。王序当时还把有机教研组的人送到生化系去学习生物化学,这对当时年轻的张礼和是一个很好的启蒙。

第二个方面是在美求学时所受的启发。张礼和在美国弗吉尼亚大学学习时,那个实验室是做纯粹的化学工作,但是S.M.Hecht教授的组里面,有做化学合成的,有做植物提取的,还有研究细胞生物学、生物化学的。所以每次他们开组会的时候,各种不同学科背景的人一起讨论,给张礼和留下了非常强烈的印象。在国外,上世纪八十年代早期,这种研究的方式已经非常普遍了,不只是弗吉尼亚大学,在美国其他大学里面也都有这种模式,所以张礼和意识到研究工作不能走单学科的发展途径,而是一个多学科团队的发展方式。

第三个方面则是一次偶然的和生物学学者的合作机会。张礼和回国以后,一些从事生物学研究的人经常找他合成一些国内买不到的试剂。有一次微生物教研组的组长要做细胞的荧光染色,但是没有染色剂,就找张礼和做。张礼和做出的染色剂拿去染细胞、染细菌,效果很好。这样,张礼和无意中开启了跟生物学学者的合作。巧的是,后来国家实施973项目,张礼和发现有一个项目是非同位素的核酸标记,他想到自己做过染色剂,就申请了这个项目,结果成为了当年973项目中唯一的化学项目。

这些事都启示张礼和,跨学科交叉发展有十分的重要意义。他到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化学科学部工作后,就推出了“基于化学小分子探针的信号转导过程研究”重大研究计划,着力促进化学与生命科学的交叉发展,取得了很好的成果。

除了跨学科交叉,张礼和的超前理念还体现在很多方面。药学院研究员董甦伟回忆,多年前张礼和就十分反对急功近利的仿制行为,认为那样迟早是要被国外“卡脖子”的。他坚定支持源头创新,即使要经历15到20年才有可能出成果,甚至可能会失败,也要坚持。当时不理解张礼和做法的人,在现在中美贸易摩擦的背景下,都十分钦佩他的超前理念。

言传身教,把教书育人当做最重要的事

多年来,张礼和亲自为研究生开设“有机合成”“高等有机化学”“核酸化学”等课程,并且经常给学生讲授药学方面的新进展、前沿科学。直到现在,年逾八旬的他仍然经常给学生们讲授药学和化学、生物学的最新进展。他对教书育人的重视,从中可见一斑。

“在北大这样的高校,想做一个真正的好老师,必须是首先是一个好的研究者。科研是教学的基础,只有科研做得好,才有可能教学教得好。若没有科研工作,老师就不能及时积累新内容,更不能把新内容教给学生,他教的内容,以及启发学生思维的方法,就很可能多年没有进步,一直重复。”张礼和说。每次看文献、做研究的时候,他都会及时把新的内容记录整理,做一个幻灯片或者写一个摘要保存。到跟研究生讲课的时候,只需要整理一下思路,新鲜的素材就有了,所以他讲课从来都是及时捕捉最新的内容。

“张老师讲课,对自己、对学生要求都很严格。”药学院叶新山教授现在负责的“高等有机化学”课程,就是从张礼和手中接过来的。“当年张老师讲授‘高等有机化学’时,虽然身兼管理职务,琐事缠身,但是仍然认真备课,课程内容很丰富。上午8点到11点的课,张老师坚持全程站着讲课,从不坐下。他期末考试一向是亲手出题,难度很大,每次都会有一两个同学不及格,求情也没有用,以致于药学院当年形成了特别重视‘高等有机化学’的传统。”叶新山说。

张礼和在教学中特别重视培养研究生的批判性思维和提出问题的能力。“老师不只是教知识。因为现在知识爆炸,每天新的内容不断出现,只教知识,一百年也教不完。作为老师,要教给学生怎么获得知识,怎么理解知识,怎么从旧知识里面发现新问题,提出自己的新想法。”张礼和向记者阐释他教书育人的根本理念。张礼和经常向年轻教师强调,教学中要注意启发学生培养提出问题的习惯,培养他们自己寻找知识、寻找答案的习惯,要告诉学生,这门课里面有些什么问题,这些问题解决到了什么程度,还有什么问题没解决,我们应该从什么方向来探讨这些问题。他在讲课的时候喜欢讲一些科学发现过程中的故事,从这些故事里面启发学生,怎么向先辈们学着发现问题。他还会讲一些学科演变的历史,牵涉到科学家们不同的发现,启发学生从这些发现里面寻找学科发展的动力。

张礼和清楚地记得,王序曾经对自己讲:“你毕业以后,自己做研究工作的时候不要做我的题目,你必须自己想办法来开辟一条新的道路。”张礼和是这样做的,也是这么要求学生的。他一直告诫自己的研究生,不要一味追踪别人的工作,做研究就要做一些国际上没有做过的内容、没有解决的问题。在这种思想指导下,张礼和先后有两位博士生的论文获评全国优秀博士学位论文,而且两项工作都在国际上得到了很好的评价。

张礼和本科毕业后留在有机教研组,王序给了他一本从德国带回来的实验教材,第一个任务就是花一年时间把那本教材从头到尾做一遍,把有机化学的实验全部补上,不但要做所有实验,而且每个实验的文献都要看。在有机教研组一年的基础工作,为张礼和打下了扎实的实验基本功,使他受益颇多。他到了弗吉尼亚大学以后,S.M.Hecht教授交给他的实验基本没有完不成的。张礼和结合自己的经历在药学院反复强调,带学生实验的老师要做学生三倍的实验,学生做一个实验老师要做三到五个,这样才有基础去教学生,才能了解学生在实验里面出现的问题。

在教学中张礼和发现有的学生进入实验室不太愿意做实验,甚至敷衍了事。为了引导学生不要好高骛远,注重点滴积累,扎实培养做实验的基本功,他特意设立了奖学金,鼓励学生在念本科的时候就到研究组去做实验,加强基本功锻炼,并且及早地了解怎么从实验里面发现问题、解决问题。

采访结束时,张礼和殷切嘱托北大学生:“同学们今后是科研领域的中坚力量,也是各行各业的中坚力量。国家现在提出源头创新,创新是一个国家发展的根本动力。希望同学们将来能够成为我国创新的主力,使我国的创新战略为实现中国梦发挥驱动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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