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昕:韩启德先生与他的《医学的温度》

初见韩启德先生,是在2013年4月。美国学者傅高义先生应邀到北大演讲《邓小平与中国外交》,我陪同前往。主持演讲会的是北大国际关系学院的袁明教授,她是韩启德的夫人,也是傅高义的老朋友。当晚,袁明在勺园请傅高义吃饭,韩启德也来与我们一起聊天。此时他不仅是中国科协主席,而且是全国政协副主席,俨然是大领导。但他谈起话来,语气亲切,态度随和,完全是一位谦谦学者,没有一点架子,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把他当作官员,从未以“主席”之类的头衔称呼他,而一直叫他韩老师。

韩启德先生

因为与他相识,此后我对他便多一分关注。我注意到他是一个思想开明,观念新颖的学者。作为科学界领导,他有一般学者不具备的宏观视野和全局眼光,对于科学技术特别是医学的历史和现代化进程十分熟悉,掌握诸多前沿动态;而作为学者,他又具备一种特有的平民视角和姿态,可以放低身段,自由提出个性化见解,与学术界进行平等交流和对话。我发现他经常作报告和发表演讲,但其中几乎没有官样文章。哪怕在一些场合他需要代表领导机关讲话,他也尽量不说官话、空话和套话,而大量使用自己的语言,讲出富有真情实感的话语,使文章言之有物。至于他的论文,那就更见学者本色了,不仅给人丰富的知识,而且富有闪光的思想,这种思想的启示性甚至具有振聋发聩的冲击力。

他总是大胆讲真话,提出独到的学术创见,哪怕其观点不相容于学界主流,哪怕他可能招致众多权威医学专家与之商榷,他也全然不惧。例如关于高血压、高血脂要不要长期服药控制,又如癌症早发现、早诊断、早治疗是不是确有必要?他通过大量的数据分析进行了令人信服的实证研究,对于多年广泛流行的观点提出质疑和挑战,大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我觉得,他这样一种身份特殊的学者,能如此坦诚,丝毫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实在是难能可贵。于是,我心里一直有一个愿望,想为他编一本书。

2018年12月,在一次学术座谈会上,我巧遇袁明。她知道我从三联书店退休后被商务印书馆返聘,问我最近编些什么书?我告诉她,我很想和韩启德先生聊聊出书的事情。

几天以后,袁明约我到北大医学部,我再次见到韩启德。见面第一件事,他说要和我互加微信。这让我颇为意外,因为在我印象中,高层领导通常是不使用这种平民化的通讯工具的。但他说只有这样才方便联系。我以为他要谈自己出书的事,谁知他那天请我来,只是极力想要促成北大医学部和商务合作,出版一套医学史方面的丛书。但我更关注的是他本人,得到这次机会就不能再放过了。

当天我和韩启德聊天,谈起阅读他一些文章的感想,特别提到了他那些“标新立异”的观点。例如,他认为乳头状甲状腺癌一般不需要做手术,现在罹患此病的患者,绝大多数人的甲状腺都被白白切除了,弄了一个终生服用补充甲状腺素药物的结果,不是得不偿失,而是有失无得。这个观点令很多人震惊。我说到这里,韩启德便告诉我,说他有一位亲属患有甲状腺癌,早早就在协和医院确诊了。但这位亲属听从了他的意见,完全不受诊断的影响,一直正常工作,坚持不做切除手术,只是注意观察而已。到现在已经过了12年,其健康状况良好。于是我发现,韩启德的观点并不仅仅是纸面上的理论,而且是可以在自己家人中身体力行并加以见证的思想。

那天告别以后,我便在微信里联系他,希望他提供一些近年的论文给我。他很快发来一批文章,包括谈科学技术的和谈医学的两部分。我和商务印书馆教科文编辑中心主任蔡长虹看过以后,给他提了建议,希望把话题集中在医学人文以及所有与医学相关的讨论上,编辑一本专题性的论文集。因为这样出版对于目标读者的针对性较强些,容易受到读者关注,出版社也便于宣传推广。他同意了。

韩启德再次发来的文章共有55篇,仅在医学方面,他这些年写的、讲的实在很多。当然每篇文章各有内容,并非应景之文,但如果全部编在一起,重点便不突出,最为精彩的文章会被淹没。征求蔡长虹的意见,她的看法也和我一致。

于是我给他写了封信,如下:

韩老师:

匆匆浏览了大作,觉得非常棒。主要是,除了给人知识,更能给人思想和理念。在这个意义上,您是医学家,但您的思考许多是人文的,甚至是哲学的。为此,我建议编辑这本书,要突出人文性,思想性,话题性和新颖性,可以用《医学的温度》为书名,因为这个书名代表了您对医学的本质理解,也很有特点,能吸引读者。书中文章可分作两辑,一辑注重反思,收入那些有思想的冲击力和观点的颠覆性的论文和演讲,另一辑收入对当前医学发展进行探索的文章。如此编辑,有些序跋和讲话恐怕就不必收入了,因为收入容易干扰主题,冲淡作品思想浓度。当然序跋和讲话,也可以根据上述两辑内容的要求选收一些,有的文章标题要改一下。我初步估算,选定后总共文章20多篇,20万字以内。我以为这样编辑后较为有利于宣传推广,出版后肯定有社会反响,说不定会成为畅销书。这里我冒昧提供如上建议,目的是把大作编辑得精致和精彩些,突出亮点文章,以品质取胜。不知您以为如何?如觉得可以一试,我会代您编辑一个目录供您参考。

谢谢您对我的信任。

祝您和袁老师平安健康!

李昕 拜上

3月5日

我抱着忐忑的心情等他回复,很担心他会拒绝对文章作出精选。谁知他回信,不仅表示完全同意我信中的意见,而且还嘱咐我:“请您尽管大刀阔斧砍杀选择和编排,然后我再为选定的内容加题目和适当的注解”。他的谦虚、大度以及从善如流的态度,令我心生敬意。于是我和蔡长虹商量,斗胆列出了一个目录,删去30篇,选定25篇文章,分为两辑,另有两篇附录,总共16.1万字。

把大部分文章删掉,一般作者都会心痛。想到这一层,我特地写了一封长信去解释,讲了十几条理由,信的最后说:

“我这样做,实在很冒昧,一下删去这么多篇,不知是否有些文章令您难以割爱?其实,我的目录只能给您做个参考,最后定稿还是要听您的意见。“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您对自己的文章最了解,若有我处理不当之处,请您斧正。“

《医学的温度》韩启德著 商务印书馆 2020年10月

但韩启德又一次让我们感到意外:他不但没有恢复我们删去的任何一篇文字,反而在此基础上又删掉了6篇,致使全书只剩19篇文章,10来万字,已经显得略为单薄了。特别是我们原先列为代序的《医学的温度》和列为附录的《幸福就是为别人做事》两篇也都被删去了。前者他认为只是讲他自己行医的故事,专业性不强,后者他觉得是记者访谈,都是为他说好话,不便收入书中。

从这里,我确实看到这位科学界和医界的领导人的精神境界。我编书几十年,与上层学术界交往甚多,还从未见过一位学术名家为了确保书稿质量,像他这样精益求精,大刀阔斧地对自己的作品“痛下杀手”,其责己之严,已是近于苛刻。

于是我在回信中对他说:

“在医学专业问题上,哪些论述有价值,哪些观点更重要,您是权威专家,如何取舍文章,由您自己决定,文章中的删改,也请您直接定稿。因为我在这些方面,基本是没有发言权的。尊重专业意见,就是编辑的责任。”

“但是,在所谓医学人文方面,也就是在以人文精神关照医学问题的时候,我希望您这本著作,能够带给读者更多启发和思考。当然,现有的《医学是什么》等一些文章,非常有分量。不过,我以为《医学的温度》和《幸福就是为他人做事》这两篇,是不该删去的。因为这两篇涉及了医学人文的核心理念,而且其中都有感人肺腑的事例,若是删去太可惜了(文集的“温度”也降低了,一笑)。您不必顾虑《幸福》一篇是别人给您说好话,该篇作为附录,是可为本书增色的。”

韩启德回信,有些勉强地接受了这一意见,于是本书定稿。

此后,这部书稿进入出版流程。责编蔡长虹做了大量细致的编辑工作之后,《医学的温度》以精装本的面貌,在商务印书馆出版了。

在我看来,这真是一本“有温度”的书,它的温度,来源于作者以人为本的医学理念。

所谓以人为本,是在现代医学充分发展、技术主义主宰医疗过程和方法的背景下对医学的本质加以反思的结果。韩启德认为,在今天,当疾病已经不再是人们主观上的不适感受,而是仪器测量的结果;当一个人有没有病,不是他自己说了算,而是仪器说了算的时候,医生所面对的,往往就不再是经受病痛的人,而只是可以用各种数字指标和造影显示的病症。这种“见病不见人”的现象,使医学与病人的距离越来越远,使得医生只知道治病,不知道“治心”,对患者冷漠无情,导致医患关系紧张。再加上技术化条件提高,还助长了医院对病患的过度治疗和趋利的倾向,以致于医学的根本目的——解除病痛,促使人健康生活——被淡化,医学似乎只是一门技术,而不再是人学。这便是全然违背了医务工作者的使命和初心。

所以韩启德强调,医学必须从技术主义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向人文回归。他一再指出,医学是有温度的,应该是一种人性化的科学。他特别欣赏特鲁多医生的一句话:医生是“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因为这句话告诉医生,要解除患者病痛,很多时候并非依靠医术,而是依靠医生提供的帮助和安慰。他曾经现身说法,谈到“以前我在基层当医生时条件很差,但效果不错,很多病人是我安慰好的。”所以他提倡“叙事医学”,要求医生必须学会和患者沟通,能够和病人交心。这意味着医生首先要关心人,而不只是关心病。这个观点,既是基于对于医学本质的反思,更是源于他自己的经历和切身体验。

人们未必知道,曾经长期担任国家领导人的韩启德,早年也当过11年贫困山区的农村医生。1968年,他刚刚从上海第一医学院毕业便被分配到陕西临潼县的一个公社卫生院。作为医院里唯一受过大学教育的医生,他依靠几本临床医学手册,在实践中摸索,为当地老百姓医治各种疑难杂症,从死亡线上救活了许多条生命。他曾经让出自己的床铺给病人,对他们连续几天日夜观察治疗;也曾经口对口吸出患病儿童气管中的浓痰,以帮助孩子恢复呼吸;他还曾经自学中医针灸和脱臼复位方法,自学拔牙和麻醉技术,并自建手术室,主刀动手术等等,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内外全科医生,被认为是当地名医。他说自己,“只要是有助于解除病人痛苦的事情,就竭尽全力去做”,因而受到当地老乡的爱戴和敬重。那时他早上起床,常常看到自己的窗台上放着几个馒头,或者几个鸡蛋,那就是老乡们对他发自内心的感谢。

本文作者李昕(右)、责任编辑蔡长虹(左)和韩启德先生(中)合影

这种不平凡的人生经历,这种与病患者建立起的深厚感情,给韩启德的带来了终身影响,成为他以人为本的医学理念的情感基础。这种情感就是一个医生对病患者的爱。所以他在谈论医学是人学时,才会说“我比较强调爱心”,把爱心作为医生救治病人的先决条件。

爱心是温暖的,因而,医学是有温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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