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周海婴在北大的岁月

鲁迅惟一的儿子周海婴4月7日凌 晨在北京逝世,噩耗传来,北大物理系 的老同学和技术物理系的老同事都万 分悲痛。他们纷纷打电话向其亲属表示 深切悼念和亲切慰问,在海内外的老同 学、老同事也发来邮件和唁电表示沉痛 哀悼。

海婴一生喜欢默默无闻、淡泊名利 地工作与生活。很多人都知道他是鲁迅 的儿子,从小爱好摄影和无线电,但他 曾在北大物理系学习和在北大物理研 究室(后来改称技术物理系)工作8年的 经历却鲜为人知。

海婴幼时得了哮喘病,身体瘦弱, 许广平为此四方求医。他8岁时才上小 学,常因哮喘病发作而请假缺课,每学 期不能念到结束。中学也是如此断断续 续。由于他爱好无线电,最初装矿石收 音机、电子管收音机,后来自装了业余 无线电电台,在上海房顶上支起的天线 十分显眼,引来国民党当局的注意,多 次遭到身份不明的人盘查。他的母亲也 接到地下党通知,叫赶紧拆掉机器,停 止活动。这样海婴不情愿地把电台和天 线都拆掉了,以为到此没事了。后来地 下党得知他仍被注意,为安全起见,让 他离开上海。1946年11月,地下党安排 他随许涤新夫妇(中共在香港财经方面 负责人)赴港,把他安排在香港培侨中 学念高一。由于香港空气湿度大,对哮 喘病人不利,他在香港只呆了半年多, 1947年春又回到上海。后来又因病辍学 了。最后无计可施,他妈妈见他喜欢无 线电,又不能坚持上课读书,就想让他 去电器修理店当学徒,学个本领,将来 修理无线电,又能挣钱。结果由于别的 原因没去成。

1949年初,北平和平解放了,他到 了北平,给人生带来转机。1948年中共 中央为迎接全国胜利,急需培养大批干 部,创办了华北大学,它敞开大门吸收 青年入学。周海婴抓住这一机遇,入华 北大学重新开始学习,过着革命大家庭 的生活。1949年5月,周海婴就在这所学 校加入青年团。由于形势发展很快,南 方的许多省市都解放了。他们只学习了 几个月,马上就分配工作。大部分学员 参加“南下工作团”,少部分学员到北平 报到。周海婴又回到了北平。

新中国建立不久,时任中共中央委 员、中央统战部副部长的廖承志向许广 平建议,送海婴去苏联读大学,为此他 开始积极准备出国留学。不久,又根据 廖承志意见在国内上学,海婴就报考了 北京辅仁大学,读了两年社会学系。 1952年,全国进行“院系调整”,辅仁大 学被撤销,学生分流到其他学校。按海 婴本人意愿想去清华大学,读他从小痴 迷的无线电专业。因他是调干生,组织 上要他去北大物理系,理由是无线电与 物理是相通的,所以他就被分配进了北 大物理系。另外,刚解放不久,他的新婚 妻子马新云考进北大了,1952年已在北 大俄语系学习,这样他进北大物理系, 和妻子就成了同学和校友。这就是海婴 进北大物理系的曲折经历。

海婴进北大物理系后,他和妻子就 在学校附近安了个新家。到1953年5月, 他的妻子生了个胖小子,取名令飞,这 是鲁迅的长孙,为此马新云休学了半 年。以后孩子的抚育全由海婴母亲许广 平承担,许广平对这个长孙关爱备至。 两年后,马新云又怀孕了。因为她还在 大学学习,为了不耽误她的学业,夫妻 二人决定人工流产。但到学校开介绍信 时,引起学校领导的重视,学校领导与 许广平商量后,决定这个介绍信不能 开。而且为了孕妇能休息好,北大后勤 部门还在校内未名湖畔镜春园拨出一 间房子,供海婴夫妇单独居住。这样,他 们又有了第二个孩子。

由于以上原因,海婴在北大物理系 学习期间没有和同班同学住在一起,因 此同学们对他的印象不很深刻。但至今 同学们谈起海婴,仍觉得他对同学非常 平和,没有任何名门之后的架子,只是 一位普通的北大学生。课余他经常背着 相机,镜头对准普通老百姓,捕捉他们 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

1955年,他在物理系学习了两年 多,很想出来工作,经领导同意他提前 结业,先在物理系从事实验室工作。这 时,新的机遇又向他招手。他调到北大 一个新建的绝密单位,参加实验室筹建 工作,为他施展才干提供了一个大舞 台。

1955年1月,党中央决定在我国建 立核工业、发展核武器。为了完成这一 历史使命,国家急需培养核科技专门人 才。中央决定在北京大学建立一个绝密 单位,称“物理研究室”,代号546信箱, 专门培养原子能干部。

这项培养人才计划,1955年5月中 旬才开始筹备,8月1日,高教部正式下 发文件给北大,计划9月下旬开学(实际 是9月20日开学)。时间紧、任务重,其间 要招生、编写教材、研制教学仪器、建立 教学实验室。周海婴从北大物理系调到 新成立的“物理研究室”,参加筹建核电 子学实验室。据当年9月中旬新调来的 核电子学实验室主任张至善老师回忆, 他向物理研究室副主任虞福春先生报 到时,虞福春很严肃地对他说:“国家急 需培养一批原子能干部,从各校物理系 三年级选拔100名学生,转入新建的北 京大学物理研究室进行培养,现在学生 很快就到了。什么仪器、实验室都没有, 只有从科学院化学所借来的几间空房 子。你的任务就是全力以赴先建设核电 子学实验室,3个月后排出电子学教学 实验,然后还要试制核物理所需的电子 仪器。我给你配个好助手周海婴,是鲁 迅的儿子,他很能干,既能搞技术工作, 又能对外联系。”时间紧迫、任务繁重, 张先生马上去找海婴,两人一见面,都 说以前在物理系见过,但没说过话。这 次见面,周海婴说话很爽快,二话不说, 两人立即一起去看分配给的空房子。中 科院化学所新盖的大楼4层借给北大物 研室使用,从东到西约百余米,空空荡 荡。他们就在空房子里开始筹划未来的 核电子学实验室。第二天海婴从北大木 工厂拉来了4张长桌和几张圆凳,张先 生非常惊讶,夸他真有办法。海婴说,我 到北大木工厂,看见刚加工好的这批桌 子,就要了4张,连油漆都等不及刷就给 拉来了。有了这几张桌子、凳子,两人马 上开始画实验室用的木制家具图纸,并 设想和计划今后的各项筹备工作。这些 设想、计划,在海婴的大力支持下都很 快实现了。实验室所需物资,海婴很快 就联系上中科院现代物理所的物资部 门,由他们帮着订货(因为钱三强是物 理所所长,也是上级派他抓物理研究室 筹建工作)。由于西方对我国实行禁运, 只能向东欧国家订货,但三个月的期 限、靠订货肯定来不及了,于是核电子 学实验所需仪器只有自力更生一条路, 只能靠自己动手研制。海婴从小玩无线 电练就了这个本领,虽然工作艰难,但 海婴对此非常乐意。当时还是电子管时 代,我国新建的电子管厂生产的型号不 全,不能满足需要。他们只好跑到市场 和国家现有的物资储备部门,搜寻一些 可用的或可代用的器件。为此,海婴成 了“钦差大臣”,他带着“特殊”介绍信到 处跑,寻觅稀缺材料。他跑了北京的许 多部门仓库,不管多高的保密级别,都 向他敞开大门,任凭他随意挑选,要啥 给啥,决无二话,由此他找到了许多电 子元器件、稀缺器材和工具。北京找不 到的,他就去上海器材站,甚至去上海 云南北路的电子自由市场,搞到很多器 材,海婴在那里还买到了一些二战后美 军的剩余物资。尤其惊喜的是,他买回 的电子管中还有早期的 RCA931 A光电 倍增管,因为有了它,就可以试制核物 理实验急需的闪烁计数器。当时一起去 上海找器材的还有年青教师陈佳洱(后 担任北大校长)。因为陈老师担任核物 理实验室主任,在上海不能久留,他只 呆一周,找到一些器材后,就赶回去抓 核物理实验室建设,未找到的器材就拜 托海婴帮忙、继续寻找,为此海婴与陈 佳洱也结下了几十年深厚情谊。经过一 段时间的努力,原来空荡荡的库房就逐 渐堆满了各种电子器材、物资和工具, 多到需要专人保管、整理分类。周海婴 通过各种渠道收集来的这批器材,为自 行研制核电子学教学仪器创造了物质 条件。

当时制作核电子学仪器,首先需要 一批稳压电源和波形信号发生器,这些 都需要自己研制。那4张未上油漆的桌 子就成了张至善和周海婴两人试制仪 器样机的场所。3个月的期限,没有任何 喘息机会,他和张至善经常连续奋战, 许多时候吃住都在实验室,白天做不完 的,晚上接着干,太困了就在实验台上 睡觉。由于海婴从小爱好无线电,又善 于“外交”,他的才干得到充分发挥,试 制任务进展比较顺利。他们自己设计电 路、自己焊接,经过反复试验,调试测 量、改进电路,很快完成了稳压电源和 波形信号发生器试制任务。但要成为正 规的电子仪器产品供教学实验用,还需 要把这些试制的仪器装在铁或铝制的 机座和机箱内。当时做机箱也很困难, 基本加工设备没有,所需要的薄钢板国 内也不能生产。于是他们就骑车到大街 小巷,寻找修理白铁皮的铁匠作坊,打 听行情。经过多日奔波,找到了一家专 做铁盒、铁箱的小作坊,其中一位叫张 宝文的小徒弟说,最好的薄钢板是老美 的50加仑汽油桶,剪开来展平,敲打后 保证均匀平整,做成机箱、喷过油漆后 完全看不出它的本来面目。就这样他们 先让张宝文试做几个机箱,几天后交货 时,新机箱很漂亮,既省钱,又省了时 间。因为看到张宝文手很巧,于是他们 向领导建议,干脆把他调到物研室来工 作。张宝文调来后,工作非常积极,为试 制仪器发挥了很大作用。后来成为技术 物理系技术高超的钣金工,为技术物理 系的科研教学工作出色完成了许多高 难度的加工任务。

由于周海婴从小练就的无线电功 底和默默无闻的奉献精神与张至善先 生的密切配合,以及与新分配的4位大 学毕业生共同努力,他们自行制作了几 十台电子学仪器,按期完成了任务。 1956年初,开出了“核电子学实验课”, 胜利完成了领导交给他第一项任务。周 海婴大力协助张至善,在上个世纪50年 代,为物理研究室创建、核电子学实验 室的建设、我国第一批核物理专业人才 的培养做出了重要贡献。

核电子学实验室的建设任务初步 完成后,张至善和周海婴又继续进行核 物理实验室所需的电子仪器试制工作, 主要是供核探测仪器使用的高压稳压 电源、快速电子计数器、线性放大器等, 任务也非常艰巨。张至善回忆说,在试 制这些仪器时,多亏海婴淘来的大批各 种型号的电子管和一台蜂房式绕线机 (绕小型变压器线圈用),解决了器材和 加工问题。他们很快试制成功核物理实 验所需的电子仪器,保证了核物理实验 按时开课。由于共同战斗的经历,周海 婴和张至善以及一起工作的年轻大学 毕业生,结下亲密友谊,几十年来他们 一直保持联系。

1955年,海婴放弃尚未完成的大学 学业,投身到创建北大物理研究室核电 子学实验室工作中去。由于对无线电技 术的精通和极强的动手能力,在物研室 的创建中,他如鱼得水,显示出超常的 工作才能,做出了显著成绩,实现了他 常说的“要靠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成 绩,去赢得社会的承认”。至今,原北大 物理研究室的老师们谈起海婴,对此仍 赞不绝口。

鉴于周海婴在北大物理研究室创 建时期的出色表现和多年积极要求进 步,1956年4月,经张至善、吴季兰两位 党员教师介绍、北大物理研究室教工党 支部讨论通过,周海婴加入了中国共产 党。对此,周海婴在他著的《鲁迅与我70 年(新版)》中,对自己在北大物理研究 室创建时期的工作写到:“奇怪得很,到 了北方之后,那一直折磨我的哮喘竟然 无形中消失了。又正值青春年华,心里 满怀革命理想,干劲十足,受到领导和 同事的好评,并被吸收入党……”这期 间,海婴还担任教工团支部副书记,积 极地做青年工作。1960年海婴调离原子 能系(此时物理研究室已改此名称),大 家都依依不舍。他与北大物理研究室许 多老同事在5年的共同战斗中,结下了 深厚情谊。

1958年暑假,我在北大物理系念完 三年级,分专门化时被分配到物理研究 室学习核物理专业。从此我和周海婴在 同一个楼里(在中关村科学院,现称技 物楼),经常见他忙碌着,时常胸前挂着 照相机,上下班骑着摩托车。1959年毕 业后,我留在原子能系工作,第二年海 婴调走了。虽然我和他没说过话,但经 常见到他忙碌的身影。技术物理系的老 师都知道,他是我们系的大管家,搞器 材非常有本事,我们搞科研所需的器 材,库房里应有尽有,这都是海婴的功 劳。另外,周海婴摄影技术高超,在核电 子学教研室有一个高档专业的暗室,就 是海婴亲手建立起来的。系里许多教 学、科研所拍摄的重要照片,都是在这 个暗室冲洗出来的。

2006年,中国核科学首届毕业生 (物理研究室第一届)举行毕业50年重 返燕园活动,由我负责邀请当年的老师 返校参加聚会。我多次打电话联系他, 他家里都没人接,直到聚会的前一天早 晨,我再一次打电话,终于听到了海婴 先生的声音。他说,前一段时间都在上 海,昨晚才回到北京。知道邀请他参加 物理研究室第一届毕业生毕业50年聚 会,他非常高兴。第二天,他如约到会, 见到了阔别50年满头银发的同学,非常 激动、开心,和许多同学合影留念,为我 们留下了珍贵的历史照片。

想不到,相隔不到5年,海婴先生离 开了我们,我们失去了一位老学长、一 位令人尊敬的好老师。

海婴先生,北大物理系、北大技术 物理系师生永远怀念您!

作者为北京大学物理学院教授郑春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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