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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乘旦:文明的多样性与现代化的未来

文明需要载体,没有载体,就没有文明。在我看来,文明须有两个载体,一是政治的载体即国家,二是精神的载体即意识形态。轴心时代之所以伟大,是它产生了人类多种文明的精神载体,后来各种文明的发展,多少都表现为轴心时代精神产物的继承与变异。轴心时代的伟大智者们:孔子、释迦牟尼、亚里士多德、犹太教先知,还有其他人,他们的学说或宗教,承载了文明的生存力。而中华文明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孔子的学说(精神载体)与帝国的结构(政治载体)高度结合,形成了思想与国家的完美对接。在中国几千年历史上,社会稳定和经济繁荣有直接的联系:凡是社会稳定,经济就繁荣;凡是社会动乱,生灵就涂炭。孔子学说之所以成为中华古典文明的核心价值体系,有其深刻的社会学根源。

文明的形式是多种多样的,每一种文明都有它特定的时空背景。历史证明,古代文明充满了多样性。而在1500年前后,人类进入一个新的时代,它以西方的崛起为标志,翻转了东方“先进”、西方“落后”的布局。“现代化”从西欧开始,现代民族国家是这个过程的起点,但现代化的道路是不同的。每一个国家根据自己的国情寻找自身发展的道路,恰恰是现代文明的特征。文明的多样性是成功的保证。

有一个现象特别值得注意:在20世纪现代化进程中成就最大、最引人注目的,几乎都是人类古老文明的核心区:埃及、伊朗、土耳其、印度、俄罗斯、中国、墨西哥、巴西……它们的发展成就斐然。亨廷顿显然注意到这个现象,因此他不认为历史会因为冷战的结束而终结,相反,他认为古老的文明正在复苏,因而提出了“文明冲突”论。

但是,文明的多样性是不是意味着必定冲突、而冲突又意味着你死我活?为什么不能如中国古代哲人所领悟的那样:“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或者如中国谚语所指出的那样:“和气生财”、“和为贵”?在中国人看来:“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现代世界容得下多种多样的现代文明。经过一百多年的现代化努力,古老的文明获得了新生,它们恢复了信心,找到了自我;曾经被西方霸权扭曲的文明之间的不平等关系,现在重新被扭转。亨廷顿说:这是“文明的冲突”;我说:这是“文明的回归”。“回归”意味着文明的多样性再次呈现,文明间的关系重新平等;“回归”也意味着人们更多地思考古老文明的现代意义,用传统的智慧去解决现代问题,比如:人与自然的关系,道德与利益的关系,个体与群体的关系,自由与约束的关系,等等。

现代化把我们带进一个新的轴心时代。多年来我一直在困惑:现代化有没有终点?21世纪的现实让我意识到:当文明的多样性再次呈现、文明之间恢复平等时,“现代化”作为一个历史阶段就结束了,我们将面临一个新时代。在这个时代中,文明将共存,人类将共荣,那不仅是理想,也是我们共同的责任,毕竟人类生存在同一个星球上,只有共荣才能共存。人类的文明从来就是百花齐放的,尊重别人,就是尊重自己。

(钱乘旦,北京大学区域与国别研究院院长,历史系教授。本文摘自北京论坛2015主旨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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