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25年雪山之巅 北大山鹰叩问生命高度


1990年山鹰社社长曹峻


2001年山鹰社社长刘炎林


2014年山鹰社社长皮宇丹

20岁之前,皮宇丹的生活线条安稳和缓。如果没有北大山鹰社,这辈子除了坐飞机,她可能永远不会置身于海拔六千米的高度。

2014年,山鹰社刚刚过完25周岁的生日。这一年,皮宇丹担任社长,将带领“群鹰”走入第26个年头。

在山鹰社,一般把刚入队的社员称作“小鹰”,半年以上称为“大鹰”,一年以上称为“老鹰”。如今已入社两年,皮宇丹却说:“‘老鹰’的身份不完全是按照入队时间来的,最重要的还是对山鹰精神的认同。”

存鹰之心于高远

在加入山鹰社之后,一次介绍社史的活动让皮宇丹知道,原来山鹰的终极梦想地是雪山。在第一次看到有关攀登雪山的视频资料后,她就对那个纯白的世界产生了深切的向往。

山鹰社的成员第一次登山是在1990年,社内元老曹峻是当时的社长。就在前一年的4月1日,山鹰社(当时还是“北京大学登山协会”)刚刚成立。1989年春,冰川学家崔之久教授在一次讲座上说:“难道中国大学生就没有一点探险精神?北大学子就不能挑起这个重担?”

两个掷地有声的质问,让包括曹峻在内的山鹰社早期社员们汇聚一方,擎起民间攀登的大旗。然而,万事开头难,山鹰社缺乏专业的训练设备和系统的训练体系,他们只得去“蹭”国家登山队的专业训练,然后将学到的方法带回山鹰社。

当时,北大校内还没有专用于攀登训练的岩壁,社员们绞尽脑汁,尽可能利用一切场地,模拟训练的环境:冬天的游泳池里没水,他们便在游泳池四周凸起的瓷砖上练习平移;在第一体育馆的附近,他们把零碎的砖头固定在低矮楼房的墙壁上,练习攀爬。

周末,社员们穿着军训用的解放鞋或是白网鞋,去京郊攀岩或是登山。原本需要专业登山绳保护,他们买不起,只能把军训用的背包带连起来,采用打胸绳的方式,做攀岩主绳子。

就在这样的艰苦条件下,山鹰社的“雏鹰们”仍旧迫不及待地飞往雪山。第一站便是海拔6178米的东昆仑山脉的玉珠峰。时隔24年,曹峻回想起自己第一次登山的经历,仍然无法立即说出最让他念念不忘的片段。

“第一次登山,印象深刻的东西太多了。最开始拉赞助,学校不同意,我们去青海坐车,为了省钱,九个人只买了六个座位。到了格尔木市,找不到车进山,请当地市政府帮忙租车。到了玉珠峰,大本营又险些进不去。”

8月19日,刚进入玉珠峰,队员们普遍经历了强烈的高原反应,又饿又冷,恶心乏力,头痛不止。白铁罐头盒里的面条稠糊一般,夹杂着未洗过的莴笋叶,队员们稀里糊涂往肚子里送。

队员们还遇到许多意料之外的困难。中途,两名曾有过登山经历的队员因身体不适,在另外两名队员的陪同下下撤,曹峻的担子更重了。因为没有经验,只得见招拆招。“这是对人极大的考验。”曹峻回忆说。

8月24日,第一批队员终于成功登顶;26日,曹峻生平第一次登上雪山之巅。但他如今已经记不清当时的心情。“登顶是登山中一个阶段性的成果,登山的成功与否不仅仅在于是否登顶,登山的过程中收获了什么,这个更加重要。”

取鹰之志而凌云

初次登山成功后,山鹰们继续放眼祖国壮阔的西部。此后直到1997年,山鹰社七次登山,六次成功登顶,其中三次雪山海拔超过七千米。1998年,正值北大百周年校庆,作为校庆庆典活动之一,山鹰社登山队决定攀登世界第六高峰——卓奥友峰(海拔8201米)。当时已经毕业六年的曹峻也是其中一员。

八千米以上一向被看做生命禁区,山鹰队虽然到达过7546米的慕士塔格峰,但往上走一百米,缺氧、大风和严寒都意味着对生命极限的挑战。

此次登山,规划时间长达两年,队员横跨毕业生和在校生,是九年来最为特殊的一次队伍架构。队员们在经历过慕士塔格峰的雪坡、念青唐古拉的流雪、格拉丹东的陡峭冰坡、宁金抗沙迷宫一样的冰塔林、阿尼玛卿交错纵横的冰裂缝以后,他们坚信九年的经验可以克服所能预见的任何困难。

上山之后,山鹰队遇到了第一次重大挫折。因为对风力估计不足,2号营地的所有物资和帐篷被吹走,连个架子都没剩下。

这次意外让大家深刻认识到卓峰不同以往的挑战性,大家反而越挫越勇。

4月21日,早晨7点45分,天渐渐亮起来。8点10分,突击队直奔峰顶。有一段路是碎石坡,冰爪在上面根本站不稳,一不小心,滑下去就没命。

三个营队的队友们不断通过步话机鼓励突击队,同时做好随时策应突发情况的准备。对讲机里传来曹峻沉稳而振奋人心的话语:“整个卓奥友到处都是我们的人!”

12点左右,狂风大作,行走越来越困难,突击队队员们排成一排,首尾相接,后边的人踩着前面人的脚印,互相鼓励。

离峰顶只有100多米了,积岩是最大的考验。台阶相当高,突击队好不容易找到落脚的缺口,每个人的心都狂跳不已,气喘吁吁,每走两步歇一下,爬一个台阶就需要两三分钟。

顶峰越来越近。1点15分,三人相继登顶,天地豁然开朗。一名队员冲着对讲机吼了一声:“我们登顶了!”霎时间,各个营队欢呼起来,整个卓奥友峰都在为之颤动。

1998年,山鹰社创立九年,终于迎来了属于它的巅峰时刻。

习鹰之性以涉险

皮宇丹听过了这些激动人心的故事后,自己也下定决心,一定要和山鹰社的伙伴们一起去挑战一座雪山。2013年,她有幸被选为新疆喀什的克孜色勒山的攀登队员。但每一届登山队员都不得不面对一大难关——如何说服自己的父母。

在外行人看来,登山存在极大的风险,雪山是如此博大而强悍,一个意外就可能导致登山者葬身于此。

在山鹰社的历史上,雄鹰们确实经历过重大的挫折。2002年,在攀登希夏邦马西峰时,曾有5名山鹰社成员再也没能回来。

刘炎林是山难的亲历者。登山时他在C组,负责后勤。

希夏邦马西峰的资料特别少,几乎可以说是一座处女峰。是年8月7日,山鹰社登山队A组按计划向上修路,中午11时还与营地队员取得过联系,此后便再无音讯。由于对A组成员非常有信心,其他队员根本没想到会发生意外。

8月9日,李兰、牟治平携带急救物资沿A组路线上山搜救,他们翻过两座极陡的雪坡后,约10点半,看见了雪崩堆集物。

最先是两根路线旗,再往上走就是一个红色的背包、两个黑色物体。整个雪崩现场有半个足球场大,雪崩堆集物最厚处有六七米,最薄处也有二三米,整个现场凸凹不平。他们走过去才看清,黑色物体为风镜、防水手套。

李兰和牟治平先发现了A组组长林礼清,他已经没有呼吸,肌肉僵硬。两人继续搜索,又发现另一俯卧队员。他们不停地大声喊叫,在周围岩石缝寻找幸存者,但是没人应答。时间已过12点半,雪层随时有松动的可能,再次引发雪崩或者流雪,两人决定下撤。

刘炎林回忆,18点左右,李兰、牟治平的身影出现在大雪坡的上端。迎接到牟治平后,刘炎林问A组怎么样了,牟治平说了一句:A组全完了。

他当时一下子被震住了。

博士毕业后,刘炎林成为山水自然保护中心雪豹项目主任,常年工作在青藏高原上。他曾在一篇回忆山难的文章里写道,“这些年里,跋涉之时,往往回忆起雷宇的沉静激越,小林的诚恳细致,卢臻的固执认真,杨磊的飞扬轻盈,兴柏的稚气质朴。然而直到2006年10月4日,山难四年之后,我才第一次梦见他们。鲜艳的冲锋服,高高的登山包,推到额前的雪镜,黝黑的面孔,洁白的牙齿:‘我们从西边的冰川下来的。’梦里怎样一种欣喜若狂啊。醒来涕泪横流,泣不成声。逝者入梦,逝者入梦,也过了太久了。”

融鹰之魂在山巅

山难之后,山鹰社开始转型,走向平稳期。对于山难,他们心怀遗憾与悲痛,却向每一个新社员坦然揭开伤疤,为了铭记,也为了继续前行。

山难过去11年后,21岁的皮宇丹尽管了解可能发生的意外,但也相信一个队伍若做好充分的准备,是可以最大限度规避风险的,她用这些说服父母,最终参与登山。

2013年5月,确定登山人员后,登山队开始集中训练。一周三次体能训练,一次拉练,一次技术训练。翻开当时的队伍训练日记,皮宇丹在上面写着:今天又要训练!真不想去啊!

各项高强度训练中,负重爬楼是皮宇丹的噩梦。每次至少一个半小时,每人背负15公斤左右的砖头,以最快的速度从教学楼负一楼跑到八楼,坐电梯下来,这几分钟就是休息时间。

晚上8点训练,皮宇丹要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做心理建设。但一到训练现场,她立马浑身是劲儿,只想更快一点。“为了一个共同目标,大家都很向上,很拼。而且我们都知道,如果山下不努力,在山上就会拖累队伍,我不想成为队伍的负担。”

登山第一天,她出现了强烈的高原反应,每走一步都头晕,告诉自己一定要走十步才休息,但走了五步就挪不动步了。头疼伴随着困意,队伍坐下来休息,她都能迅速入睡,队友摇一摇她,说,别睡了,否则高反更严重。

“第一天真的要崩溃了,人在这种时候总是无可避免地想为什么要在山上遭罪。”但她始终没想过放弃。逐步适应后,到第五天,她惊喜地发现:原来在山上是可以有胃口吃东西的。

登山一年后,皮宇丹接任社长,处于平稳发展阶段的山鹰社坚持安全首位和学生社团的定位。尽管不再挑战高山,但他们是所有高校登山队中唯一坚持自主攀登的团队,包括开辟道路这样的关键技术都是依靠自己而非专业教练。

每年春季,山鹰社组织举办户外技能大赛,邀请全国30多所高校参加。在同期举行的论坛上,领导各个高校进行户外运动技术的交流,去年已经是第八届。

包括皮宇丹在内的新一代山鹰人有时会扪心自问,最让自己引以为傲的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山鹰社?现在的登山成绩让自己感到自豪吗?

“这个问题我们无法回答。我们确实在创造自己的奇迹,但不可能挑战20世纪90年代的高度。而正是2002年之前的那段路,给予山鹰社以其他社团没有的情怀和积淀,我们没有必要避开历史。能把现有的传统保持下去,做到自己的最好就行了。”

在曹峻看来,山鹰社的目的不是培养专业的登山运动员,主要是锻炼学生的个人能力,这个意义不亚于攀登卓奥友峰。

他现在是深圳市登山户外运动协会副会长,兼某国内户外品牌市场总监,登山次数不少于30次,和山鹰社出行,虽然只有六次,却足以改变他的人生轨迹。

他至今迷恋自己在山鹰社时期的理想主义。“在一个队伍中,大家一起应对困难,目标统一,想法很单纯,更多的是个人的承诺和奉献,没有利益考量的因素,做事情只是为了追求精神层面上的回报。”

但他的理想主义理性而非浪漫,是根据自己的能力参与略带挑战性的探险——是探险而非冒险。

至于生死大问,他觉得:“意外还是会发生,我们只能把所有能考虑的因素考虑周全,碰到困难就调动所有能力解决。理性思考以后,就可以把生死看淡,即使发生了意外也不会后悔。”

《巅峰记忆》是纪念2002年山鹰社山难的一部纪录片,2010年上映后,刘炎林的妻子写了一篇文章,其中说道,“从无知的向往到知道代价的坚持之间,山高水长。”

“这多么像是生活的隐喻。无忧无虑的童年,自由生长的青年,然后迎头撞进成人世界,一番折腾和较劲之后猛然醒悟:规则大于梦想,责任高于自由。既可以选择因为责任而舍弃自由,也自然可以坚持梦想,无视规则。其实无论怎么选择都有一分烈士断腕的壮怀激烈,可是却不免缺少一个成熟心灵所拥有的灵活和宽度。在看到梦想的美好之后,是不是也能认识到其中的危险;在发现梦想不堪忍受的一面之后是不是依然能感知其中的美妙?学会跟不堪共存,学会在危险中保护自己,直到学会更巧妙地利用不断变化的自然条件实现梦想,就是我们成长的过程。”

25年,雪山之巅依旧是山鹰社的圣地,山鹰经历过展翅试翼、羽翼渐丰、痛苦折翼后,不执著于冰冷的雪山海拔,而是在一次又一次艰难跋涉之中,力图突破自我极限,叩问生命本身的高度。(文/廖垠雪)

编辑: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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