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赵化成老师

11月7日晚上九点半,从中山大学周繁文博士处得知,我们敬爱的老师、北大考古文博学院教授赵化成先生在一个小时前离世了。繁文在电话里抽泣着,我也不知该如何安慰,道声珍重后就陷入了深深的哀思。

赵化成生活照

前不久的10月20日中午,借着在北大开会的空隙,我和繁文以及上海大学的郭明、厦门大学的张闻捷三位一起,去北大校医院看望病中的赵老师。几年未见,我没料到赵老师已经瘦到皮包骨头。这时的他已经无法进食,仅靠输液维持,睡眠也很不好,因此不免形容憔悴。但他精神尚好,而且思路很清晰,甚至还向闻捷询问高崇文老师在吃什么药。简单聊了几句之后,赵老师对我说,你们的心情我都知道,但是你给其他人说,不要来看我了。看着他憔悴的样子,听着他依旧快速但很衰弱的话语,我内心很是伤感。没成想,这一别竟成了永诀。

赵老师是俞伟超先生的入室弟子,1984年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翌年,我们班按计划去山东潍坊的邹家庄遗址进行基础实习,赵老师被考古系派往工地协助张江凯老师辅导管理考古83级。所以我们班实际上成为赵老师作为教师所教授的第一个班级。而我,实际上是赵老师辅导的第一个学生:因为赵老师在工地期间,除了完成张老师安排给他的绘制工地总图的任务之外,就一直呆在我的探方里。对于第一次进行田野发掘的我来说,是赵老师带着我度过了第一次走进探方时的手足无措和惶恐,并手把手带着我刮地层、划灰坑、对应平剖面。更兼他生性快人快语且喜欢融入我们的日常,诸如月夜里和我们一起在山坡上与田野里撒欢、厨房里教大家在草帽上搓面鱼儿、甚至还和几个女生一起闹笑话似的跳芭蕾等等,使赵老师成为我们班最喜欢的老师之一——也难怪他日后荣膺“北京大学最受学生爱戴的教师”、北京市“高等学校教学名师”、教育部“中国教育十大英才”等荣誉。

刚毕业的那些年,与赵老师联系并不太多。直到2007年,我们班在北大搞了一个毕业20周年的纪念会,邀请了一些曾经任课的老师参加。其他几位老师在会上对我们大加鼓励,说我们正是年富力强的好年景,一定要狠下功夫,好好努力,争取成为各自领域的大家。轮到赵老师寄语的时候,他用特有的快速语调和嬉笑调侃的语气对我们说:“什么是大家?别人都不在了,而你还活着,你自然就是大家!所以我对你们说的只有一句话:好好活着,健康比什么都重要”!后来我在不同场合里多次引用,这句话得以在圈内广为传播,很多同仁深以为然,却不知其版权其实归赵老师。当年大家听罢只是哄堂一笑,这几年眼见周边几位同道中人英年早逝,才觉得赵老师这句话实在是至理名言——可现如今,赵老师却在退休不久已入佳境之年,撒手而去了。回想他的那句话,怎能叫人不伤感!

2007年,北大,赵老师发表关于大家的名言。右为晁华山老师这些年,我因为在俗务之余做些汉代考古的研习,不时参加一些与此相关的学术活动,所以和赵老师见面的机会就多了,又可以继续受教了。对于我所关注的低温铅釉陶器研究,赵老师特别要求我把已有的认识梳理清楚,先行在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基金资助的、北大中国考古学研究中心编辑的《古代文明》辑刊上发表。所以我那篇《关于汉代低温铅釉陶器研究的几个问题》的文章,实际上是在赵老师督促下的应命之作。再后来,赵老师一直对我加以提点,要求我继续关注起源问题,注意诸如甘肃马家塬战国墓等新出土资料。2016年的北海会议上,我提交了“铅釉陶器东周起源说”的论文提要,赵老师在我发言之前特意在会议室门口对我说,我对你的新观点还是有点不放心,你一定要把论点说清楚、把论据搞扎实。当我发言结束后,赵老师对我说:“好吧,你把我说服了”。就他这一句话,让当时的我顿觉从紧张的讨论和发言中解放出来的轻松,也意识到那一段时间付出的心力受到了老师的首肯是多么值得。

2016年,赵老师在广西北海,分别与我、滕铭予教授合影网上有人把赵老师比成考古界的袁隆平,是说他常年都在田野奔波,无惧劳苦。这本是考古人的常态,但在赵老师身上表现得特别常见和自然。2019年,西安市考古研究院青年才俊朱连华博士主持发掘了一座汉代列侯级别的大墓,墓葬规模恢弘,结构奇特,是汉代考古的重要资料。发掘单位邀请信立祥先生和赵老师等秦汉考古的大咖前去现场验收结项,赵老师和连华等也把我忝列验收专家组中。工地远在乡村,到达时下起了倾盆大雨,道路泥泞,以至于租用的面包车在泥路上打滑而根本无法行进。两位老师下车来和其他人一起在泥泞里推车,浑身湿透,然后又在泥路上跋涉,全然没有任何不适。到了现场,为了更加真切更加翔实地了解墓葬的情况,两位古稀上下的老师不顾安危,先是沿着墓道深入墓室,然后居然沿着墓壁上开凿的狭窄且陡峭的之字形台阶鱼贯而出,看得我心惊胆颤而他却乐此不疲,直言亲自体验一下的感觉真好,收获很大。他这种沉浸其中的做法,与一般的考察参观显然不在一个层面上。

2019年,西安。赵老师从大墓台阶走出 ,背后为信立祥先生。下图为大墓及其台阶

2019年,西安汉墓工地,雨中推车

赵老师的研究领域主要是秦汉考古,被认为是周秦汉考古研究的领军学者。这些年他执着于西部地区秦汉时期的墓葬和城址,始终保持高度的学术敏感度,不放过任何获取信息的机会。也是在2019年,在甘肃张掖召开的丝绸之路与河西走廊学术研讨会期间,他先后两次要求我租车陪他去著名的黑水国等遗址做专题考察,因为他对汉代张掖郡的郡治以及觻得县的治所以及两者关系始终难以释怀。第一次考察他觉得很多问题没有看清楚没有想明白,需要继续看。我本来以为看过一次就可以了,但赵老师说要把现场仔细消化。还要考虑与文献的结合,所以还要继续深入地看。我不愿意放过这次现场教学的机会,就自己又去租了一辆商务车。赵老师又请同在会上的高崇文老师同行,考古所的同好徐龙国、张建峰和西安市的张翔宇、朱连华、柴怡等欣然一同前往。通过现场考察,赵老师断然否定了黑水国遗址北城是西汉觻得县治所的说法。然后他要求继续驱车前行,踏查寻找新的线索。终于在同属黑水国遗址的一处隆起的地面上,我们发现了大量的建筑材料堆积,其中包括相当数量的瓦当、筒瓦等。赵老师异常兴奋,认为这里就应该是觻得县的治所,并与高老师等现场讨论。与我们不期而遇的西北大学梁云教授、文物出版社的杨冠华先生一行也加入到遗址现场的考察和讨论中,气氛非常热烈。讨论结束后,赵老师特意要求大家一人拿起一块陶片在遗址现场合影留念。回到酒店后,赵老师意犹未尽,对大家说今天他请客,一是纪念一下新收获,二是感谢陈彦堂的考察安排。大家受到他情绪的感染,也兴高采烈地举杯祝贺。于我而言,能够再次被赵老师带领着探讨具体的学术问题,并且亲身感受他的思路与方法,同时能为老师做些力所能及的服务,实在是深感幸运的事情。

2019年考察黑水国遗址。左起:杨冠华、陈彦堂、徐龙国、赵化成、杨谊时、高崇文、梁云、张建峰

从邹家庄受教于赵老师开始,至今已经将近40年了。昨晚我们班同学得知赵老师弃世的消息后,纷纷表达哀思。国博的张运同学说,赵老师在邹家庄工地和大家一起踢球的情形记忆犹新;香港故宫的焦天龙说,还记得他带我们班实习的样子,以及后来在我们班聚会时要我们好好活着的嘱托;远在澳大利亚的曹音说,每每想到赵老师,都是他那和蔼可亲的笑容,他对我们班的关心是每位同学都能感受到的,愿他在天堂不再受病魔困扰……是啊,虽然赵老师是个乐观豁达的人,但我们也知道他已经经历了五次癌症的折磨,他的苦痛是别人难以替代承受的。所以虽有不舍,我们还是祈愿他在天国里不受病痛的折磨,摆脱俗世的羁绊,继续做他喜欢的事情。

赵老师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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