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人君子——记我的外公

我的外公很正。舅舅说,他是一个提裤子都怕提歪的人。

外公年轻时相貌堂堂。我见过他和外婆的结婚照。黑白底,上的色。外婆戴着红头花,侧着头,微笑着。外公正襟危坐,胸前佩大红花,双手正放在膝盖上。他那样的神态姿势,放在“为祖国效忠,为人民服务”一类的革命宣传背景中,也不突兀。

外公平日的坐姿就是这样板正。外公坐得正,走得也正。他每一步都踩得很重、很实,挺着胸,直着背。母亲老是数落我说:“你怎么就不学学外公?整天像只弯虾,低头驼背。”见到老熟人,外公就拍拍对方的肩膀,亲切地与之握手,说一句:“××同志,好久不见。”

外公退休后,开始画国画,写书法。画的最多的是牡丹,正红色,国色天香。再有就是梅兰竹菊四君子。别的杂草野花,他向来不画。书法写的是楷书,正楷。他尝试过写隶书、行书、草书,都不如楷书写得好。外公的楷书,一笔一划,方方正正。有一幅挂在客厅正墙上。一进门就能看到,迎面涌来一股浩然正气。

外公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当上中国共产党员,而且是当了几十年的老党员。他把党徽党章收藏得很好,光洁如初。每次人事干部来收党费,外公都是端茶倒水,亲切交谈,谈的是党风建设、党员发展之类。送走干部后,他就会算算一共交了多少党费,当了几年党员,算完,心满意足。

他热衷于在家里发展党员。一旦家里子女年满十八周岁,外公就会与其郑重谈话,讲党的好、党员的好。可惜他的三个子女都没有入党,现在都是民主党派或党外人士。好容易招了个党员女婿,外公很高兴,每次都拉着他谈时政要闻、国家大事。外公考虑着在孙子辈里发展党员。听说我高中放弃了入党的机会,外公很失望,又不甘心,三天两头来做我的思想工作。我上了大学,头一次回家,外公就问:“入党了没有?”“还没有呢。”“党好呀!为什么不入?”“不想入。”“不想入?北大的学生,怎么就没有思想觉悟啊!”我再不敢说出实情,下次只敷衍过去。每次谈话总是以外公“下次争取入党”的谆谆教导和殷切期盼收场。

党员难发展,至少还可以关心党的动态。外公最初听收音机、看报纸,后来看电视,现在有了智能手机,天天上网看党内新闻;看了不作数,还要一条一条记录重点;记录了不作数,还要每天向家里的其他“同志”汇报。晚餐时间,家人来得齐,外公就此汇报。外婆每每不胜其烦,说道:“吃饭就专心吃饭,不要说话。”外公很倔,夹了菜,捧着碗,又去守着新闻联播看。外婆愤愤不平地说:“那么老了,还不懂规矩。说了多少次,都当耳边风。”饭还是这么吃,话还是这么说,电视还是这么看。除了吃饭上随意,在其他方面,外公都是以党员干部的标准来要求和考察我们。谁在学校里成绩好,谁在单位上评先进,外公都会竖起大拇指,连声说好。

据说,外公的“正”在年轻时就初露端倪。外公退休前的很长时间,都在云锡公司的设计处当科长。当时,设计处管着公司下属各厂矿的工程建设项目审批,在外人眼里是油水很足的肥差。外公却铁面无私,公事公办,从不收好处,从不拿回扣。母亲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一个材料商想帮外公家装修房子,被外公一口回绝。不甘心,材料商请外公一家到自己家里做客。看着亮锃锃的实木地板(当时普通人家都是水泥地),母亲一辈的小孩都动了心,但外公不为动容。设计处这个科室的钱,外公也总是平均分,从不多占一分一毫。他把“均贫富,等贵贱”的思想践行得很好。外公不仅不给别人开后门,自己也不走后门。以他当时的身份地位,按理说,托人把子女安排到市区工作,并非难事。然而,外公开不了那个口,送不出那份礼。他义正辞严地说:“这种事,我做不来!”

我一直觉得外公很迂,又红又专,跟不上趟。他的早年经历却完全改变了我的看法。外公家在石屏冒合农村,家里穷,应该算“贫农”。他的父亲上个旧市云锡公司当矿工,做苦力,挣辛苦钱(上世纪很长的时期里,云锡公司效益很好,周边县份的很多农村人都离乡到云锡公司打工挣钱)。当时矿山很艰苦,卫生安全条件差,他父亲还是熬了过来,攒好钱,每年寄回家。母亲在家务农,干杂活,带儿女。他母亲命苦,年纪轻轻就去见了阎王爷。人死了得下葬,可家里没钱,外公就到各路亲戚家里去讨。讨来的钱很少,只够潦草地弄一个土堆和木牌。为了补贴家用,外公也去各处找活干,不论是什么粗活累活脏活重活,只要有活做有钱拿就干。口粮不足,见不着肉,外公就去异龙湖里捉鱼。毕竟是长在水边的孩子,外公虽身形瘦弱却身手敏捷,捉了鱼,用衣服兜回来,一家人得以改善伙食。农村重男轻女,外公得以上学读书,妹妹则等到年纪就随便嫁了人,一辈子留在了农村。外公在县里读完初中,就上了技校,学过木工,学过设计。因为出身好,根红苗正,毕业后分工,外公被分到了市区。也是因为出身好,根红苗正,外公找到了外婆。外婆家开的条件是“出身好就行”。

工作和婚姻的顺利使得外公始终对党感恩戴德。外公得出两条人生教训:一要读书,二要入党。外公一直对留在农村的妹妹心怀愧疚。逢年过节,总要买了年货糖果下乡看望她。年轻的外公带着两个孩子,坐在卡车斗里,一路风尘仆仆下乡去。于是,有了母亲记忆里的稻田、溪水、鱼虾;有了打井水,踩茨菇,吃酸汤面。每次去,外公都感慨良多:“我这辈子,就靠多读了几年书,趁早入了党啊!”

外公老了,快八十五了,手脚不灵便了。但他仍然站得直,坐得正。他从来没有把裤子提歪了,一次也没有。

编辑:白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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