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荣:追求光明——红楼歌声

1915年9月15日,陈独秀在上海创刊的《青年杂志》(后改名为《新青年》),以科学与民主为号召,以解放思想为目标,以文学革命为抓手,揭开了新文化运动的大幕,“用白话作文作诗”是最基本的做法(胡适《中国新文学运动小史》),于是白话文、白话诗打了先锋。新诗运动从诗体解放入手,他们认为格律韵脚妨碍思想的自由表达,而“长短句是最能表情的利器”(朱自清《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更反对“重形式而去精神”的言之无物,无病呻吟。他们认为“只要是我们心中的诗意诗境底纯真的表现,命泉中流出来的Strain,心琴上弹出来的Melody,生底颤动,灵底喊叫,那便是真诗,好诗。”(朱自清《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发展,思想逐步开放,新诗创作在“五四”前后达到一个峰点。他们用心里流出的强音呼喊砸烂旧世界:

“我要是可以支配自然,

能够发生人工的地震,

一定要把万恶的军阀,

恶浊的棍徒,

陷落在这无情的地窖中……”

(杨钟健《地震》1920年12月28日)

这带有专业特色的诗,是北大地质学系学生杨钟健新诗《地震》所表达的对黑暗现实的深恶痛绝。杨钟健,字克强,古生物学家、地质学家,中央研究院院士、中国科学院院士。1917年至1922年在北大预科、地质学系读书,其间积极参加五四爱国运动,和邓中夏、许德珩等发起成立了“以增进平民知识,唤起平民之自觉心”为宗旨的“北京大学平民教育讲演团”。1920年经邓中夏介绍加入了“少年中国学会”和“北京大学马克斯学说研究会”(马克斯即马克思),曾两次当选为“少年中国学会”执行部主任。“少年中国学会”是由李大钊、王光祈等发起成立的以“本科学精神,为社会服务,以创造‘少年中国’”为宗旨的进步团体。“北京大学马克斯学说研究会”是邓中夏、高君宇、李大钊等发起成立的中国第一个研究马克思主义的组织。为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和中国共产党的成立贡献至伟。

面对黑暗的社会现实,北大红楼传出了歌声,北大人在黑暗中寻求光明:

“好嘹亮的歌声!

黑暗的空地里,

仿佛充满了光明。

我波澜汹涌的心,

像古井般平静;

可是一些没冷,

还深深地含着缕缕微温。

什么世界?

什么我和人?

我全忘记了——一些不省!

只觉轻飘飘的,好像浮着,

随着那歌声的转折,

一层层往里追寻。”

(朱自清《歌声》,1919年11月23日)

朱自清,字佩弦,作家,诗人。1916年至1920年在北京大学预科、哲学系读书,积极参加五四运动,加入邓中夏、许德珩等发起的“北京大学平民教育讲演团”,曾任第四组书记,担任“北京大学校役夜班”“平民夜校”的教学任务,加入“新潮社”“少年中国学会”等。

他们在斗争中逐渐明白,要追求光明,不能依靠上帝和神仙,需要自己干。

“风雨沉沉的夜里,

前面一片荒郊。

走尽荒郊,

便是人们底道。

呀!黑暗里歧路万千,

叫我怎样走好?

“上帝!快给我些光明吧,

让我好向前跑!”

上帝慌着说,“光明?

我没处给你找!

你要光明,

你自己去造!”

(朱自清《光明》1919年11月22日)

然而追求光明的路是充满危险的:

“觉悟的门前,

便是刀山剑树,

兄弟姐妹们啊,

我们开门呢?

不开门呢?

刀山剑树的那头,

便是我们朝夕希冀的地带——

光明和愉悦的地带。

兄弟姐妹们啊!

我们去呢?

不去呢?”

(邓中夏《在觉悟门前》1919年5月4日)

这是五四运动当天晚上邓中夏的所思所想所感所叹。

“光明在山顶上,可是山前山后荆棘重重,山左山右狼虎阻路。青年朋友们,去呢不去?”邓中夏再次设问,其实他的答案是肯定的。邓中夏为了铲除豺狼当道、国民受苦、天怒人怨的罪恶的“今世”,建立劳苦大众当家作主的共产社会,他不辞劳苦,四处奔波,意志坚定,我行我素:

“莽莽洞庭湖,五日两飞渡。

雪浪拍长空,阴森疑鬼怒。

问今为何世?豺虎满道路。

禽猕歼除之,我行适我素。

莽莽洞庭湖,五日两飞渡。

秋水含落晖,彩霞如赤炷。

问将为何世?共产均贫富。

惨淡经营之,我行适我素。”

(《中国青年》第10期,1923年12月22日)    

这是邓中夏1921年10月,受李大钊委派南下湘鄂,因革命任务紧急,不得不在五天之内两次跨越洞庭湖,有感所作的《过洞庭》。邓中夏,名康,字仲澥(1922年春,为了方便接触工人,使工人容易认记自己的名字,将仲澥改以谐音中夏)。1917年至1923年,先后在北京大学国学门、哲学系学习。他是平民教育的开拓者,“北京大学马克斯学说研究会”的发起人之一,最早从事工人运动的革命家,“中华全国总工会”的创建人之一,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革命烈士。

邓中夏不仅是革命理论家,而且是践行者。“北京大学平民教育讲演团”“北京大学马克斯学说研究会”“少年中国学会”、《国民》杂志社、“曦园”、《劳动音》杂志、“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北京民权运动大同盟”、上海大学、“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中国共产党北京支部”……到处都有邓中夏的身影。1923年夏,邓中夏赴南京筹备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期间,正在南京度暑假的老同学朱自清闻讯相见。朱自清1920年毕业离开北大,辗转任教于浙江省立第一师范、第六师范、第十师范、第十中学、第四师范,江苏省立第八中学、上海中国公学中学部等处,为生活奔波,忙于教学,这是两位老同学分别三年后的第一次见面。朱自清看到的是头发长长、眼睛红涩、面容憔悴、劳碌奔波的邓中夏,然而又是意志坚定、积极向上、不知疲倦、热情火辣的邓中夏。这次碰面朱自清感慨颇多,久久不能平静。《中国青年》第7期、第10期(1923年12月1日、22日)上刊载的邓中夏的《新诗人的棒喝》《贡献于新诗人之前》等文章批评一些新诗人、文学家脱离社会实际,对民间疾苦漠不关心,甚至怨天尤人,颓废萎靡;文章主张新诗应能表现民族伟大精神、描写社会实际生活,而新诗人则“须从事革命的实际活动”,不要空谈,积极投身到推翻旧社会的运动中。邓中夏指出“如果你是坐在深阁的安乐椅上做革命的诗歌,无论你的作品,辞藻是如何华美,意思是如何正确,句调是如何铿锵”也不会感动人的。并现身说法,把1921年自己回湖南家乡开展革命活动中有感而发的诗句附上(见前《过洞庭》)。他谦虚地说:“此诗虽极幼稚,然而当时颇有朋辈为之感动,亦因我当时投身实际活动的原(缘)故。”诗人朱自清看过后激动不已,多少往事涌上心头,南京相见的一幕又在眼前。作为对老友的支持与回应,于是他写下了《赠友》:

“你的手像火把,

你的眼睛像波涛,

你的言语如石头,

怎能使我忘记呢?

你飞渡洞庭湖,

你飞渡扬子江,

你要建红色的天国在地上!

地上是荆棘呀,

地上是狐兔呀,

地上是行尸呀,

你将为一把快刀,

披斩荆棘的快刀!

你将为一声狮子吼,

狐兔们披靡奔走!

你将为春雷一震,

让行尸们惊醒!

我爱看你的骑马,

在尘土里驰骋——

一会儿,不见踪影!

我爱看你的手杖,

那铁的铁的手杖;

它有颜色,有斤两,有铮铮的声响!

我想你是一阵飞沙走石的狂风,

要吹倒那不能摇撼的黄金的王宫!

那黄金的王宫!

呜……吹呀!

去年一个夏天大早去见着你:

你何其憔悴呢?

你的眼还涩着,

你的发太长了!

但你的血的热加倍地熏灼着!

在灰泥里辗转的我,

仿佛被焙炙着一般——

你如郁烈的雪茄烟,

你如酽酽的白兰地,

你如通红通红的辣椒,

我怎能忘记你呢?”

(《中国青年》第28期,1924年4月26日)

诗人以少有的极大的热情、铿锵的语调赞颂了革命者不畏艰险、公而忘私、披荆斩棘,如狂飚、如铁骑、如烈火,为建立“红色天国”在地上奋斗不止的英雄气概。他不能忘记几年前在北大共同参加“平民教育讲演团”“少年中国学会”等等情景,而今“在灰泥里辗转的我,仿佛被焙炙着一般”,心情复杂。古语有云:“安其学而亲其师,乐其友而信其道,是以虽离师辅而不反也”(《礼记·学记》)。朱自清毕竟是从新文化运动的大本营、五四运动策源地熔炼出来的朱自清,他的追求始终都在,他赞美的“红色天国”是什么样?是方志敏烈士的“可爱的中国”:“到处都是活跃的创造,到处都是日新月异的进步,欢歌将代替了悲叹,笑脸将代替了哭脸”;是朱自清希望的新中国:“我们要自己制造飞机,坦克车,军舰;我们要有自己的天,自己的地,自己的海。我们要有无数的‘机器奴隶’为我们工作”,新中国的“领袖应该不坐在民众的上头,而站在民众中间;他们和民众面对面,手挽手。他们拉着民众向前走,民众也推着他们向前走。民众叫出自己的声音,他们集中民众的力量。各级政府都建立在民众的声音和力量上,为了最大多数的最大幸福而努力”。“地广民众的中国要统一意志与集中力量,必得靠公众的喉舌,打通层层的壁垒。”诗人坚信这样的新中国不会从天而降,“非得我们再接再厉的硬干,苦干,实干,新的中国不会到我们手里”(朱自清《新中国在望中》)。读一读前辈的诗文,看一看我们今天的现实,真是感慨万千!

经过中国共产党人一代接一代地团结带领全国各族人民,为着先烈们、前辈们向往、奋斗并为之献身的新中国,“硬干、苦干、实干”而流血牺牲,不懈奋斗了一百年,才有了今天我们可以告慰英灵的社会主义新中国。我们要继承前辈共产党人、革命先烈的遗志,肩起历史的责任,由衷地跟随中国共产党,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继续奋斗,再奋斗!

(作者系北京大学校史馆研究员,本文原载于《北京大学校报》第157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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