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之美 山高水长——追记“诗界士大夫”林庚先生

 

此曲只应天上有

人间那得几回闻

数天前的一个普通秋日里,10月4日晚7时许,北大中文系著名诗人、学者林庚教授无疾而终,与世长辞,享年97岁。

斯人已逝,长歌当哭!

同为北大中文系教授孙玉石写下了上面的诗句,追挽林先生。

清蓝的风色里早上的冻叶

高高的窗子前人忘了日夜
 
你这时若打着口哨子去了
 
无边的颜料里将化为蝴蝶

    ——《秋之色》

清蓝透着冷峻的秋夜中,若隐若现的口哨声从某处传开,大自然的无限美景为一个即将升华的生命铺好了大幕:化蝶。

多么美丽、优雅的生命之歌啊!

林先生的走,也似化蝶一般:无言之美,永驻世间。

中秋节前两天,燕南园62号幽静的小院里,先生望着窗外的月亮,若有所思。他问小保姆:“月亮怎么还不圆?”在先生心里,他希望月亮能早一点圆。

正是月圆之夕,先生平静地去了,用他最独特的方式演绎生与死之间完美的一致性,阐释了人的逝去也可以是一种美。正如孙玉石在10月9日在“林庚和他的诗”演讲中所说:“林庚的诗和他的人生,包括他的走,都是一首诗,一曲荡气回肠的歌。”

林先生的弟子袁行霈也曾对恩师做过这样的评价:“静希师首先是一位诗人,是一位追求超越的诗人,超越平庸以达到精神的自由和美的极致。他有博大的胸怀和兼容的气度……他有童心,毫不世故;他对宇宙和人生有深邃的思考,所以他总能把握住自己人生的方向。”

而今,先生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去,无疑达到了精神的自由的追求,更有着大气磅礴的无言之美。  

那难忘的岁月

仿佛是无言之美

   ——林庚赠友人诗句

1910年,林庚先生生于北平,祖籍福建闽侯,父亲是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著名哲学家、书法家,《饮冰室合集》主编林志均先生。1928年,林庚先生考入清华大学物理系,1930年,抱着“希望通过诗歌实现人生的解放”的理想转入中文系就读。1931年开始了新诗创作,不久即决意放弃旧体诗写作,全力创作新诗(“再写旧诗就是为它帮忙”)。先生将于清华毕业时,向系主任朱自清提出“以诗集代替毕业论文”,后经外文系主任叶公超的指导,成为清华中文系唯一获准以诗集代替毕业论文的学生。那年,先生仅23岁。

先生长于唐代诗歌研究,一生笔耕不辍,90岁高龄又新出了一本诗集,但他把治学和做人自觉地统一在一起。“诗,是林庚先生生命、人格、学术精神的外化,而诗人林庚先生则是诗化的人格、学术、人生。林庚先生可能不是唯一这样的诗人,但却是最完美的。”孙玉石如是评价。

林庚先生展示了现代中国另一种知识分子的生命选择和精神典范:先生成名于30年代,却不是旧的知识分子,而又是最后远去的精神界的士大夫;带着传统的最深厚的精神,和他的诗一样,林庚的一生充满着个性和创造性。他接受传统精髓、吸收西方现代营养,将二者融入一炉,创造了一种真正具有现代品格的新诗。

自古以来,中国就有治史与做人一致的传统脉系。林先生长于文学史研究,在对文学史的研究中,他深深地融入人格追求和学术中,他的情怀和眼光都融入了理想主义色彩。1934年,正值新诗创作的高潮期的林庚先生开始计划《中国文学史》的写作,诗人文学史观中一些生机勃勃的创见溶入了他诗歌创作的美学观念中。诗人极力推崇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建安风骨”、“盛唐气象”、“少年精神”、“布衣情怀”等富有生命力的上扬精神,并将这种精神溶入自己的诗歌创作中。

先生相信,诗可以解放人生,在《中国文学史》里,他将中华民族几千年诗歌和文学的发展“看作是有生机的”,视为一个由盛到衰而后再复兴的有生命的过程,“由童年而少年而中年而老年”,再生后会出现新文学开始的“文艺曙光”。因此“常常指明或暗示我们的文学和文化的衰老,教我们警觉,去摸索光明”。

1947年,在朱自清为林庚编写的《中国文学史》所做的序言中,肯定了他的三个特点:关注文学兴衰轮回,“期待一个文艺繁荣出现的伟大时代”;反对模仿,力主创造,寻觅主潮;有治史的诗人眼光。

无论从创作还是从理论上看,林庚都堪称20世纪中国最自觉的诗人,他为中国诗歌提供的独特借鉴意义表现在:一、始终坚持“诗”之为诗的基本前提,并对诗与诗意的界限作了清明的划分:“诗意”代表了一切“艺术的意境”,并不等于诗。二、他的新诗理论来源于他对“表现媒介”的深刻认识,提出了形式不是由“内容”来决定,而是由语言来决定的著名观点,从而启示人们:一方面,汉语诗歌必须根据汉语的特点建构自己的诗歌形式;另一方面,语言在发展变化,必须面对这种变化探寻新的形式建构的规律。

晚年,先生家中有很多风筝,书房里、墙壁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风筝。再不能像年轻时那样牵着风筝在蓝天下疾步畅行了,可是先生仍喜欢静静地摸挲着风筝薄薄的翅膀,憧憬着奔向天际、自由飞翔——那是诗歌给了先生一颗永不年老的心。


春天的心如草的荒芜

随便的踏出门去

美丽的东西到处可以拣起来

——《春天的心》

展开清华大学出版的9卷本《林庚诗文集》,细读下来,在明朗与豪放的大家风范之中,仿佛在日常生活中找到哲理与现实的结合点;不觉丝毫沉重与艰涩,时时被字里行间的灵动所牵动。

林庚先生热爱浪漫主义诗人屈原和李白,故诗人虽然处于精神常常被压抑的环境里,却始终葆有五四以来觉醒的知识分子的进取的活力和青春的活力,并同奋发向上的追求结合起来。风雨飘摇中的北平城和中原大地“唤起的是家乡故土的生命意识而不是绝望的毁灭”,即使在这个时期,诗人仍然不遗余力的歌颂自然、青春、童心、歌唱自由、爱、美,赞颂勇敢、忠诚、天真。“五四”时代弥漫的“少年精神”在30年代普遍衰落,而在林庚先生的诗里,却呈现了一个新的蓬勃和崛起。

诗人对自然与生命的赞美,诗人的美与爱的广博的心,几乎可以看作是林庚“少年精神”的代表作品。它们形象地阐释了林庚的信念:“美是青春的呼唤”。《春野》则是这种“少年精神”与洒脱情绪流淌出来的一曲赞歌了:

春天的蓝水奔流下山/河的两岸生出了青草/再没有人记起也没有人知道/冬天的风那里去了/仿佛傍午的一点钟声/柔和得像三月的风/随着无名的蝴蝶/飞入春日的田野

这首短制,曾作为诗集《春野与窗》的序诗,被李长之称为这部诗集的“压卷之作”。诗人在自然物象美丽的构图与欢快的旋律里,唱出了生命的欢乐和自由,对爱和美的渴望。天衣无缝的意象组合里,洋溢着一种轻快饱满的青春感,字句间流动着一股活泼跃动与奋发向上的生命气息。

林庚笔下对自然风物的抒情描写和吟咏,许多时候,往往不是一种传统诗歌中“香草美人”式的情感寄托的客体,而是直接把握和处理自然物象本身,将自然看作是一个有生命的本体,进行处理,在其中发现和体悟生命的诗意。大自然本身进人林庚的眼中,就是一首蕴藏丰富的诗。林庚的《春野与窗》中收入的《自然》一诗,就是整个30年代现代诗中一篇十分难得的佳作:

星球日夜流转着/语吻如小儿/温馨如少女/在那里有远山的狮吼/回声如梦境/如僧院,如清醒/……在那里有日光落在上面的草原/呼息如凝脂,润滑如绿意,如眼泪,如素心/如叹息,低吟如芬芳,柔弱如骄傲!/天的怀抱中鹰翅伸长/急掠弧线与回纹/如将沉醉于正午/于黄昏,于夜来/刚劲而柔韧/迷恋而无方

 林庚先生自述,新诗创作之初,作为一个初经世故的青年,他一方面“怀着对于童年时代天真的依恋”,一方面“憧憬着未来生活中无限辽阔的天地”。诗人热爱和赞美生命的另一个表现,是他对于“童心”这片精神净土的自觉开掘。在五四启蒙思潮中,“发现儿童”是弘扬人类爱的人文精神的一个突出表现。以冰心为代表的一批诗人们,以诗和散文的形式,与儿童的精神对话,使作家的爱和童心得到张扬。30年代的林庚的超越性在于,他由诗人与孩子的对话,变成个人精神世界里构筑的永葆童心的诗意天地。

天淡淡的说不出什么来/跑过一只野兔子/金环的耳朵/红眼睛/一个小尾巴翘动着逃到/极远的地方去/眼前再见不到什么了/白云飘泊着/旋风微黄的走过/每个街巷/每个孩子家的门前/一座一座的塔似的(《秋日的旋风》)

整个看去,全诗像是一篇童话,更像三十年代《现代》杂志上施蛰存提倡的爱德华•李亚的“无意思文学”的制作。诗里没有主题,没有说教,也没有故事,但却给你一种人情的温暖与快乐,一种童心的纯真与无邪。如李长之所说的特有的“若即若离的人间味”,一种“孩子似的喜悦”。这“孩子似的喜悦”的感情世界,属于大人所拥有,也是诗人对于生命和美的爱的光辉的折射。憧憬未来生活与依恋童年美好,都通向生命意识中向上的朝气,林庚描写童心的诗所体现的,正是他生命中少年精神的一种释放。

诗人生于多事之秋,1935年《何梅协定》签订后,北平成为“失去政治意义的文化城,一座军事上不设防的空城,气氛异常压抑”。国难当头众人醉,而一领“建安风骨、布衣情怀”的诗人独醒,感到深沉的寂寞和痛苦。而“夜”则是诗人反复吟咏的主题:

夜走进孤寂之乡/遂有泪像酒//原始人熊熊的火光/在森林中燃烧起来/此时耳语吧?//墙外急碎的马蹄声/远去了/是一匹快马/我为祝福而歌(《夜》)

即使离开北平,离开“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中原,来到歌舞升平,一派盛世繁华景象的南国,诗人也未能稍稍放松心中的忧愤和沉痛。无论是多愁的雨夜还是花香弥漫的春宵,诗人都未能排遣心中的积郁,“这时北平已如边疆的荒凉,而到了南京上海一带却还犹如南朝一样繁华。这局面又能维持多久呢?”诗人不禁扣问道。

风狂的春夜/想起一件什么最醉人的事/只好一个人独抽一只烟卷了/帘外的佛手香/与南方特有的竹子香/才想起自己是新来自远方的/无限的惊异/北地的胭脂/流入长江的碧涛中了/风狂而且十分寂静的/拿什么东西来换悲哀呢/惊醒了广漠的荒凉梦(《风狂的春夜》)

先生借用“胭脂山”的典故,极力抒发了对国破家亡的悲愤。在这里,诗人再也不是囿于居一隅的书生,而是忧国忧民的一介士大夫。深埋于内心深处的爱国情怀,再也抑制不住:虽然没有直言何为“最醉人的事”,但是随着春夜的“风狂”而至,诗人的悲哀终于在荒凉梦中惊醒。

10月12日,林庚先生告别仪式在北京西郊的八宝山举行。灵堂中央,摆放的不是严肃的黑白相片,而是一方先生90寿辰时的彩色照片,先生富于少年情怀的微笑着注视众生。灵堂大厅播放的不是悲婉的哀乐,而是先生最喜爱的舒伯特《未完成交响曲》——无言之美,伴随先生走完了人世间的最后一段历程。

林庚先生走了,凡间诗界少了一位士大夫。

林庚先生走了,彼世天堂里多了一位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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