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都市柴门”中的布衣学者

2006年2月24日,我国著名作家、哲学家、语言文字学家张中行先生在北京病逝,享年97岁。张中行治学严谨,博学多识,造诣深厚,与季羡林、金克木、邓广铭等被尊为“未名四老”。也有人把他与季羡林、钱钟书、施蜇存并列,称之为当今中国的四位“国学大师”。

“高人、逸人、至人、超人”

1909年,张中行生于河北香河一个农民家庭。1931年,22岁的张中行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在北大,张中行先后师从多位名家学者,如熊十力、周作人、胡适、梁漱溟、刘半农等,并与吕叔湘、叶圣陶等文人学者有过交往。

北大红楼的求学经历,让张中行获益匪浅。他涉猎广泛,打下了深厚的学术功底。毕业后,他先后在天津中学、保定中学、贝满女中、北京大学任教。上世纪40年代,张中行曾参与编辑过《现代佛学》杂志。1949年以后,张中行任职于人民教育出版社,从事中学语文教材的编辑工作。

张中行是真正学贯中西的大家,对语言、文学、哲学、宗教、历史、戏剧、文物、书法的学识之渊博,文化界早有公论。张中行研究国学、逻辑学、哲学,不仅醉心于思索老庄、孔孟、佛学,而且研究罗素、培根。有人曾问张中行:“总结一生,您认为给你戴一顶什么‘帽子’比较适合?比方文学家、教育家、哲学家,等等。”张中行回答说:“如果硬要戴一顶‘帽子’,我想可能是思想家。这一生中我自认为不糊涂。”《顺生论》便是张中行哲学著作的代表,它是张中行自认为最费力气也是最重要的一部作品,有人把它称作“当代中国论语”。书稿酝酿于上世纪50年代中期,最终完成于1992年5月,整个成书过程约40年。

张中行与启功、季羡林等国学大师交往甚密。启功一度称张中行为“老夫子”,说他“说现象不拘于一点,谈学理不妄自尊大”。对于张中行,季羡林曾评价他“学富五车,腹笥丰盈”,并用“高人、逸人、至人、超人”来形容这位老友。

张中行是个谨言慎行的人,但在“文革”中也未能幸免于被放逐的命运。然而这一切并没有改变他达观的性格。学识、阅历、人生,为张中行积累了丰厚的财富,这些都厚积薄发,化作他如泉的文思。在散文创作上,张中行直到80岁才“暴得大名”,被称为“文坛老旋风”,著有《负暄琐话》、《负暄续话》、《负暄三话》、《月旦集》、《流年碎影》等。张中行文风古朴,大有“五四”遗风,所撰写的杂文一度被称作“新世说新语”。

张中行的文章不拘形式,自然率真。这可以说是张中行散文的最大特色。张中行一生读书万卷,文章视野开阔,纵横捭阖,信笔写来,妙趣横生,不讲章法也许是其散文的最高章法。一向以严谨著称的季羡林说:“中行先生的文章是极富特色的……他负暄闲坐,冷眼静观大千世界的众生相,谈禅论佛,评儒论道,信手拈来,皆成文章。这个境界对别人来说是颇难达到的。我常常想,在现代作家中,人们读文章,只须读上几段便能认出作者是谁的人,极为罕见,在我眼中,也不过几个人,鲁迅是一个,沈从文是一个,中行先生也是其中之一。”

性情中人

张中行与老伴李芝銮生有4个女儿,学的都与文学无关,张中行常跟她们说,你们喜欢什么就学什么。

在长女张静的印象中,性格温和的父亲唯一一次发脾气,是因她从河北医学院放假回来后翻看了妹妹的小人书,“父亲他训了我一顿,‘都是大学生了,还看小人书,多少好书你不看!’他平常不批评我们,但不好好读书就不行。”张静后来当选为第九届全国人大代表,每次来京看父亲,张中行总对她说:“你呀,要说真话,说实话,给老百姓办实事,别想当官。”啼笑皆非的张静只好回答:“我们不是官,是老百姓选出来的。”

在女儿们的眼中,父亲张中行平生淡泊,疏于名利。老二张文说:“他最喜欢的是看书、做学问,身体很不好的时候他还在看《聊斋》,他说要学文言文就要看《聊斋》,读完《聊斋》,文言文也就过关了。”

张中行在人民教育出版社工作时,有一次临时照看一会传达室。期间来了一个人,说找人,具体找谁也没说。张中行就说你等会儿,中午都休息呢。后来传达室的人回来了,那个人说我要找张中行,这个老师傅让我等着。传达室的人说,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张中行先生。那个人听了特别吃惊:哎呀!这就是我要拜访的张老啊!然后又说了很多尊敬的话。张中行回到家里对女儿说,你看这多好,人家把我看成个老师傅。

一次,与张中行同在人民教育出版社工作的一位编辑不小心丢失了1000元人民币,自然很沮丧(当时这笔钱不是小数目),众人好心相劝。张中行得知后,拿出500元送上去说:“只当是你丢了500,我丢了500,一个人的不快让两个人分担,不是可以减轻一半吗?”后来这位编辑家庭经济状况大为好转,曾执意要偿还这500元,张中行坚决不收,他说:“这个我不能要,因为是我送你的,不是借你的,假使是借你的,现在你还我就收。这500元我不收。”

他吃饭时从不会把饭粒掉在桌子上,总是吃得干干净净,曾在农村生活过的他深知“粒粒皆辛苦”。张中行平日爱酒,尤好“二锅头”,曾有人因景仰而送他一瓶“人头马”,可张中行没见过这酒,很不在意地将它随手置于墙角。后来张中行从报纸上得知这样一瓶“人头马”竟要1800元,便端详那酒,心想“喝一两就等于喝180块”,因而实在难以下口。

在女儿们的印象中,在待人处事方面,父亲非常慷慨。曾有个中学生给张中行写信,说很喜欢他的书,但是没钱买。张中行就非常高兴地把书寄给他了。他总教育年轻人,希望他们生活向下看,学问向上看。对于向自己索字、要签名、要书的人,张中行总是来者不拒,书法还常常自己装裱好了才送人。不但如此,他还帮别人向启功、金克木索墨宝、要签名。金克木一般不给人签名,他就把笔硬塞到人家手里,命令他“签”。可是他从来不为4个女儿向别人索墨宝,他自己的字也不给女儿,他说他是天生的左撇子,字写得并不好,但别人向他要,他不能拒绝。

“都市柴门”

“文革”中,张中行吃了不少苦。1968年,张中行开始离开正常工作岗位,在人民教育出版社内扫厕所、干零活。他虽然出身清贫,却被定了个“富农”成分,被发配到安徽凤阳干校劳动改造。在干校,张中行挨过批斗。因为他夜里看星星,别人说他是想变天。还有一次在挑水的时候,他把水桶掉到井里了,没捞上来,被认为是破坏“抓革命,促生产”。他喜欢唐诗宋词,不钻研“红宝书”,为此又挨了批。

1971年5月底,张中行刚从干校回到北京,就接到命令,要他回河北香河老家。此时,老家早就没地方住了,本来这是个很好的借口,可以不离开北京的,但是张中行老老实实地接受了命令,一个人回到了香河。那时,张中行已是年近七旬的老人了。老家并不要求他干活,但他出门捡了粪就送到生产队积肥。张中行一个人住在老家,生活非常艰难。尽管如此,张中行还写了不少诗词。他以平常心看待一切,把整个人生都看得透,不管有什么状况都能接受和顺应。张中行在干校的时候还有工资,回香河以后就没有了。按照那时的政策,摄氏4度是一个界限,只要气温低于4度,他就能回北京。张中行每次回来,女儿张文都要抓紧去办临时户口,而且临时户口有效期只有三个月,要是到期了,必须当天去续。

1978年,张中行回到了北京。回京后,张中行和老伴李芝銮长年借住二女儿张文家,直到1994年他85岁时才分到一套三居室房子。整个家没进行任何装修,白墙灰地。张中行特为自己的简朴住所取名“都市柴门”。他告诉来贺乔迁之喜的友人:“搬家前只是扫帚一把,顶棚一张,墙四面,地一片,过一遍,了事。”“全楼一百多户,没装修的仅我一家。”“那地面若是变得软腾腾的(铺了地毯),那墙壁、屋顶若是变得亮星星的(安了吊灯),怕是白日写不出文章,睡觉梦不见周公。”

张中行的家具很简单,桌椅板凳都是旧的,破藤椅腿上打着绷带,门厅里有一个老式挂钟。张中行说:“这钟要每7天上一次弦,大概和我的年龄差不多。”张中行兼作书房的卧室中堆满了书。一张老式的写字台上放着一个很大的乾隆时期的砚台,还有文稿、笔等。一把他当年在北京大学上学时买的藤椅,已发黄变黑,许多地方都缠绕着绳子。这些年来,张中行就是坐在这张藤椅上,写下了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对社会、对政治、对人生和对百姓深刻思考。

“青春之歌”

曾有记者问张中行,一个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感情是什么?张中行说,男女之情。记者再问,那对于一个暮年老人来说,最重要的感情是什么?张中行说,还是男女之情。在《流年碎影》一书中,张中行写道:“什么样的女人是我的心上人,就是在我临终的时候执手相看泪眼的那一刻,那一个就是。”

在张中行的婚姻世界中,有过3位女性。张中行三四岁时就由家庭包办,与一农村女子订了婚。1926年,17岁的他正式结婚。妻子是个文盲,小脚,相貌平平,性格温顺,下地干活,孝敬公婆,恪守妇道。

张中行为外界关注的,还有他与杨沫的一段感情。1931年,在北京大学中文系读书的张中行与小他5岁的杨沫相识。杨沫当时因反对包办婚姻而离家谋独立,托人请张中行帮忙让她去香河县立小学教书。张中行回忆,杨沫“十七岁,中等身材,不胖而偏于丰满,眼睛明亮有神。言谈举止都清爽,有理想,不世俗,像是也富于感情”。在杨沫的心目中,张中行待人认真负责,处事严谨,治学勤奋,多情多义。之后,二人鸿雁往来,产生了感情。1932年春,杨沫回到北京,张中行开始和她在北京沙滩大丰公寓同居。那时,他俩全靠张中行一个人的生活费,日子自然过得清苦。

尽管如此,这段日子还是给杨沫带来了许多快乐。张中行有学问,他经常给杨沫写诗,这种高雅的情趣,弥补了贫寒带来的缺憾。张中行曾写给杨沫一首诗:“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春风一夜入闺阁,杨花飘荡落南家。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秋去春还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窝里。”这首诗,娓娓表达了对爱妻的缱绻依恋。在一段时间内,这种爱让童年不幸的杨沫感到了莫大的满足。

但杨沫是一个新女性,她厌烦整天围着锅台转,当家庭妇女。她渴望投身到一个伟大运动中,给自己的生命注入价值。杨沫曾向妹妹白杨透露过自己的苦闷,白杨劝她与张中行分手,但杨沫心情矛盾,下不了决心。毕竟是张中行在她陷于绝境时,帮助了她。据老鬼在《母亲杨沫》一书中说:“有时候,母亲也想跟爱人张中行谈谈国家大事,可话不投机。张中行是北大高材生,根本瞧不起初中毕业的母亲。他数次警告母亲:少看赤色书刊,太危险。不要跟共产党掺和,当心坐牢。然而母亲继续我行我素。只是不再跟他谈政治,自己去找什么朋友,也不敢再告诉他,两人感情上的裂痕越来越大。”

张中行与杨沫的这段恋情维系了4年多,到1936年,二人劳燕分飞。张中行和杨沫曾经生有一个男孩,孩子寄养在农村,一岁多时死于白喉病。张中行与杨沫分手时,杨沫已经怀着张中行的第二个孩子,她就是女儿徐然。徐然一直到“文革”中、40多岁时才知道她的亲生父亲是张中行。1978年,徐然给张中行写信,张中行很快回了信,父女俩还在一起吃过饭。徐然现年近70岁,在美国跟女儿住在一起。她听到亲生父亲去世的消息后,伤心地哭了一场。

杨沫曾在一份材料中说:“张仲衡(张中行)在我和他一起生活的5年中(1932-1936),并没有参加国民党或从事什么政治活动。当时,他是个不问政治,一心走白专道路的知识分子。1933年后,我思想开始倾向革命。因为我们思想有了分歧,就不断吵架。”

上世纪50年代,杨沫的长篇小说《青春之歌》出版后,被改编成电影、京剧、评剧、话剧、评弹、歌剧、小人书……书中的人物也都脍炙人口,家喻户晓。张中行这个杨沫的前夫,日子开始不好过,人们认为他就是小说中的余永泽,自私、落后,是个庸俗的典型。无形中,他被杨沫的这本书弄得灰头土脸,在单位里抬不起头。舆论认为其中的“余永泽”即张中行,张中行的答复却是“没有在意”,最多只说“杨沫糊涂”。有人劝他写文章,给自己辩解一下。张中行说,人家写的是小说,又不是历史回忆录,何必当真呢?就是把余永泽的名字改成张中行,那也是小说,我也不会出面解释。张中行曾对人说:“大家都知道《青春之歌》里那丑化的余某是指我,其实我并没有很在意。那个时代的小说教程就是那样,人物不是好的就是坏的,其实人不能这样简单地分成两类。她曾当面向我解释,小说是小说,不该当作历史看。听了她的解释我没说什么,只是心里想,如果我写小说,就不会这样写。至于我对她的看法都写到《流年碎影》中了,你去看书就明白了。”

在漫长的岁月里,张中行对杨沫有怨恨,但更多的却是怀念和谅解。“文革”期间,有人找到张中行,希望他能揭露杨沫的“罪行”,张中行却在揭发材料上写上了“她直爽,热情,有济世救民的理想,并且有求其实现的魄力”。杨沫后来看到这个材料大为诧异,沉默良久说:“没想到他会这样。”

杨沫对张中行,也由怨恨转变为理解。杨沫去世后,其子女曾请张中行参加遗体告别仪式,却遭到张中行的拒绝。在遗体告别仪式的头天晚上,吴祖光打电话给张中行,问他参不参加,张中行说不参加。张中行认为:“所谓告别,有两种来由,或情牵,或敬重,也可兼而有之,对于她,两者都没有。”在张中行的心中,今日杨沫早已不复往昔。曾经有一次,张中行谈到和杨沫分手的原因,认为主要是两个人在思想上有距离了,一个走“信”的路,一个走“疑”的路,道不同,“道不同不相为谋”。

添衣问老妻

在和杨沫分手后,1936年12月,张中行与李芝銮结婚。李芝銮是世家独女,清秀温婉,长他一个半月,两人都属猴,张中行一直叫她为“姐”,两人相濡以沫厮守了半个世纪。张中行曾经说过:“我的夫人人品非常好,待人忠厚,对谁都非常好,很难得。我们虽然没有卿卿我我的感情,但一生平静。夫人能忍,无论环境如何、境遇如何,都能泰然处之。”

在冬天,张中行好像穿得挺单薄,遇有人问冷不冷时,他总是一手掀起外套衣襟,一手拉出里面的小袄:“我还穿着棉袄呢!”棉袄很合身,显然出自李芝銮之手。据名记者唐师曾回忆:“北大百年校庆期间,我开车送张中老回家,途中遇雨,大地颇有寒意。我体弱最怕感冒,故而关心张中老冷不冷。张中老口占五言律诗一首,无奈我资质愚钝,古文功底尤差,故只听懂一句:‘添衣问老妻。’见我迷惑,张中老解释道:‘吃饭我不知饥饱,老妻不给盛饭,必是饱了。穿衣不知冷暖,老妻不让添衣,必是暖了。’态度安详,语气平缓,可远比我知道的某些革命者的慷慨陈辞更令人心动。车到张中老楼下,他仍不急着下车,扭过脸来问我:‘唐老鸭,根据联合国统计,女人的平均年龄比男人长5岁,你知道为什么吗?’面对国学大师一对炯炯目光,我惭然称不知。‘为的是能让男人死在自己女人的怀里。’”

据张中行女儿们回忆,“母亲去世后,我们一直瞒着父亲,说母亲在医院里。不久前父亲在医院里,还跟人说,他出院后还要写散文出书,挣稿费给妻子看病用。”

 

编辑:碧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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