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孔源:与学术相伴,这个36岁的青年学者永远年轻

浓雾把天空压得很低,没有下雨,但大理石台阶铺满清晨的氤氲水雾。几只乌鸦从低矮的槐树枝干之间穿过,没有声音。

这是11月17日北京市八宝山殡仪馆园内的清晨,是年仅36岁的青年历史学者、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讲师孔源博士离世的第五天。

告别仪式是在上午8时正式开始的,但直至8时40分左右,竹园厅门前的广场上,仍然聚集着等待进场的人们,自发组成的送别长队沉默而绵长。对于这位年轻有为学者的突然离去,大家抱憾不舍。

11月13日,孔源因心源性猝死不幸去世。此时,他刚刚过完36岁的生日。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引发国内历史学界众多学者的惋惜与痛悼。

“10月14日那天,孔源邀请大家去斋堂徒步的消息,仍然还在醒目的位置,那是我最后一次回应孔源的微信。”因为有课,北京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教授、孔源的博士生导师韩茂莉没能参加这次徒步之行,但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才华横溢、爱唱爱笑的得意门生,竟在一个月后猝然离去。“今年夏天,六月,我将这学期成绩在学校东门给他,他说剩下的事交与他办。”韩茂莉告诉澎湃新闻记者,这是她与孔源的最后一次相见。

首都师范大学青年教师、孔源的同事蒋家瑜写道,“遛娃、京剧合唱等等约定,都随着他的突然离去而无法实现了,那个认真且充满生活感的老孔也就此定格在我心中。”

对于这个曾相互戏谑地给对方的姓氏前加上一个“老”字的挚友的离去,蒋家瑜悲痛地慨叹,“老蒋终将老去,但老孔却永远不会老了!”

学生“小孔”

韩茂莉还清晰地记得十余年前初见孔源时的那一幕。

那是一个初冬,孔源走进了韩茂莉的办公室。那天之后,孔源成为韩茂莉教授的博士生,师生二人的缘分就此开启。“后来我知道,孔源并不善于表达,但那天却让我认识了一位出色的年轻人。”

他们没谈孔源的专业外国语,也没谈历史地理,却在无意中聊起了哈萨克民族,让韩茂莉吃惊的是,孔源对哈萨克民族的历史,尤其语言有精深的认识。“其实,那一天我就意识到,孔源不仅仅是在读硕士的学生,那时或许更早就是一位思想敏锐、知识广博的年轻学者。”

韩茂莉说,初识时的孔源不爱说话,却是善良而心细的孩子,随着接触的不断加深,他开始展示自己开朗的一面,“他喜欢所有人,愿意让大家高兴,喜欢唱歌。”他尤其喜欢蒙古族的歌曲,一旦唱起歌,人似乎就变了,不再少言寡语,而是热情奔放。

“那些年他看见我那么热衷搜集几十年前俄罗斯的美术印刷品,悄悄地找来一些当年的政治漫画还有各地民族服饰图片,拿来那些图片时,因为路上走得急,脸红红的,话仍然不多,眼睛像做了好事的小朋友,期待鼓励。”回忆起孔源的点滴,韩茂莉充满怜爱,“他是个有点天真的孩子,心无杂念,很信赖人。”

孔源留给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辛德勇的印象,也同样是质朴而真诚的,对学术也充满了喜爱与热情。他在《哀悼孔源同学》的文章中回忆道,“五月下旬,我在北京召集历史地理学学术会议,他来了,还和我热情地拥抱。师生二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想不到的是,这竟是最后的拥抱,是诀别的拥抱……”

“10月14日那天,孔源邀请大家去斋堂徒步的消息,仍然还在醒目的位置,那是我最后一次回应孔源的微信。”韩茂莉告诉澎湃新闻,因为有课,她没能参加这次徒步之行。但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才华横溢、爱唱爱笑的得意门生,竟在一个月后骤然辞世。

今年春天,韩茂莉在首都师范大学上课,她原本没有告诉孔源,但他知道了,于是每周都开车送她过去,几乎所有进门手续、考试手续、录成绩等等一切,都是他在帮忙办理。

六月时,韩茂莉将这学期的成绩在学校东门交给了孔源,“他说剩下的事交与他办。”

这是她与孔源的最后一次相见。

学者孔源

在学术上,韩茂莉对孔源也是充分肯定。

她说,他题为《不同民族圈互动之下的清代以来呼伦贝尔辖境及周边地区的经济文化开发》的博士论文中,很多观点都令她感受到他深厚的知识积累与思想内涵。

曾参加过孔源博士论文答辩的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黄义军,在写给孔源的悼文中评价,孔源在讲起自己的研究时,激情满怀,“他是个端正的读书人,那么单纯,对学问那么投入,而且古道热肠,不晓世故。”

黄义军教授叹道:“通晓多国语言和多种民族语言的年轻学者十分少见,孔源的学术生涯正在快速上升期,骤然远行,令人痛惜!”

辛德勇教授对孔源雄厚的语言文字基础十分赞赏。他感慨,孔源除精通英语、俄语外,还具有较好的德语能力,并能利用蒙文、满文资料从事学术研究,“正是大展宏图的年龄……”

“孔源继承家学,热爱学术,博览群书,知识渊博,治学严谨,著述丰硕。”

首都师范大学在介绍孔源的生平时,这样写道:1985年11月8日生于营口,自幼聪颖好学。于天津发蒙,直升小学二年级,后就读于北大附小、北大附中。2003年以北大附中文科第一名成绩考入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2007年保送同院俄语系攻读硕士学位,2010年考入城市与环境学院历史地理系获理学博士学位。2014年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从事博士后研究工作,2016年出站后进入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任教,担任2018级世界史班主任。

孔源所承袭的家学,主要源于其父亲——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孔凡君。孔凡君长期从事“世界社会主义理论与实践”“中东欧政治与外交”等方面的教学与研究工作,已出版过相关著作有《寒冰访罗明》《从华学博士到驻华大使》《中罗两国的桥梁》《执着的汉语史学家》《“黑脚”的汉语之路》《在历史与现实中探寻中国》《中国,我的第二故乡》等,发表相关学术文章数十篇。

孔源不仅承袭了父亲的学术之路,在自己的领域中也获得了高光的成绩。他的研究领域是早期近代欧亚史、中俄关系史、内亚研究等,曾在《俄罗斯研究》《国际政治研究》《中国边疆史地研究》等刊物上发表文章数十篇,主要有《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中国大众文艺里的苏修形象》《近代呼伦贝尔地区俄罗斯人经济文化区发展与形态》《清代以来达斡尔族跨兴安岭贸易及其地理基础》《从‘dergi’一词看历史上满族政权崇尚东方的观念》等。

而且,孔源除在英语、俄语方面有良好基础,研究东北史地之时也学习了满语、蒙语等少数民族语言,积极参加学术会议,多次到俄日美等国进行学术访问和参加国际会议,也对东部内蒙古等地区进行了若干次田野考察,另外他还曾自修德语。

11月17日的八宝山殡仪馆,孔源的告别仪式现场,大屏幕中的照片带着大家回顾着他生前的音容笑貌。有他探讨学术时严肃认真的身影,有田野调查时积极前进的画面,也有与家人相伴时温暖幸福的笑容。孔凡君强忍着如注的泪水,向每一位前来送别的亲友致谢。

与不久前出现在课堂上、出席学术论坛时的状貌相比,猝然面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丧子之痛的他,苍老了许多。

门口肃穆的挽联,凝重地诉说着孔源钻研学术、年轻有为的生命足迹。

“行至日美英有剑桥音貌犹宛然 言通俄蒙满成史坛英才惜陨落”。

师友“老孔”

学生们喜欢叫孔源“老孔”。

17日的告别仪式上,不少学生也赶来送孔源最后一程。

手捧提前准备好的花束,胸前戴起洁白的小花,站在清晨的浓雾中,他们小声交谈着,眼睛红红的。

“孔老师周五那天还在给我们上课,晚上还在微信里聊天,本来还有作业想交给他……”一位女生告诉澎湃新闻记者,她是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2018级世界史班的学生,孔源是他们的班主任,“他话不多,但内在是个特别热心、特别善良的人,今年暑假他带我们去西安社会实践,一直忙前忙后,什么怨言都没有,我们的需求他都会想办法帮助。”

她说,学生们喜欢叫他“老孔”“像大哥也像老爸一样踏实靠谱,而且什么都知道,学术上就没有他答不上来的问题。”

同事们也喜欢称孔源为“老孔”。这个称呼,有一部分熟络的戏谑,更多也是出于对其学术上的赞许。“老孔最大的特点是学术特别牛,五门外语(可能不止),数次学术交往让我感觉他几乎无所不知,提什么都懂,讲课点评论文从来不看稿,智力超群。”孔源的首都师范大学同事翟韬在悼文中评价道。

同为首都师范大学世界史学科教师的蒋家瑜,讲述了“老孔”之称的来历。“孔兄长我两岁,来到首师大世界史学科后,我们青年教师之间都戏谑地给对方加了一个‘老’字,故我喊他‘老孔’,他屈尊唤我‘老蒋’。”

他回忆,有一次他们在学院里偶遇,因双方都蓄有胡须,于是自己笑称,他们二人才真正地无愧于“老”字。

“初识老孔是2013年,我那时仍博士在读,冒昧地去复旦大学‘跨界’参加了历史地理学的会议,但当时交往并不多,仅仅是闻其大名而已。2017年来到首师大并逐渐熟络之后,才惊觉世界竟如此之小。我们的亲朋好友网络里充满了诸多的重合,我们都和北大外院以及北大的历史地理学科有着密切的关系,甚至因为以后会同在一个小区而相约要一起遛娃。由于我们正好是前后脚担任了17级和18级本科生的班主任,所以工作上几乎一直都在交流着各自当班主任的心得和经验。”

蒋家瑜评价,孔源是一个认真且心细的班主任,能够敏锐地捕捉到班里每位同学的状况,积极为同学们的切身利益而奔走呼吁,在学院新年晚会上的才艺展示,显然就是他跟学生们打成一片的最好证明,他们还曾相约要为新年晚会献上一段京剧合唱。

“然而,遛娃、京剧合唱等等约定都随着他的突然离去而无法实现了,那个认真且充满生活感的老孔也就此定格在我心中。”蒋家瑜慨叹,“老蒋终将老去,但老孔却永远不会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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