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辛:孔子“中庸”说(上)

中庸是孔子的重大理论发明,是孔子对古圣先王道德实践的经典概括。

“中庸”一词最早见于《论语》。《雍也》:“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

何谓“中庸”?孔子并无具体解释,但言其为“德”且“至矣乎”。其孙子思孔伋作《中庸》,发挥孔子“中庸”思想,使之理论化,系统化:彰明“中庸”思想之源;提出了“取其中”、“用中”、“时中”等概念;解释了其“民鲜久矣”的原因,并把中、和联结起来,指出“中庸”的内核是“诚”,进而把“中庸”提升到“天下之大本”,人之至尚品德的高度。

自汉武帝遵从董仲舒主张,实施“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政策,严格说来,自东汉章帝“白虎观会议”之后,解释中庸者杂沓纷纭,代不乏人,其中以郑玄、何晏,以及二程、朱熹诸家为代表。

郑玄曰:“名曰中庸者,以其记中和之为用也。庸,用也。孔子之孙子思汲作之以昭明圣祖之德”(《礼记正义》引郑玄《三礼目录》)郑玄又注《礼记·中庸》曰:“庸,犹常也。言德常行也,言常谨也。”何晏曰:“庸,常也。中和可常行之德。”(邢昺《论语注疏》引)程颐所解较为全面而不失精当,程颐曰:“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朱熹《中庸章句》引)又曰“中庸,天下之正理。德合中庸,可谓至矣。”(《河南程氏遗书》1143页)

而朱熹则在其师程子基础上作以重要补释:“中者,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之名。庸,常也”(《中庸章句》);“君子之所以为中庸者,以其有君子之德,而又能随时以处中也。……盖‘中’无定体,随时而在,是乃平常之理也。君子知其在我,故能戒谨不睹,恐惧不闻,而无时不中”(《礼记·中庸》集注);“行得恰好处,无些过与不及……知得分明,事事件件,理会得一个恰好处,方能如此。”(《朱子语类》六十四)朱子说可谓周全而透彻。将“中”解释为“行得恰好处”,“理会得一个恰好处”,堪称绝妙。

“中庸”何以被孔子视为“至德”,根本原因在于其有着深刻的历史和思想渊源:“本于天”。朱熹《四书集注·学而篇》曰:“德者,得也,行到而有得于心者也……盖人之所以为人,道之所以为道,圣人之所以为教。原其所自,无一不本于天而备于我。”

《管子·心术上》:“虚无无形谓之道,化育万物谓之德……德者,道之舍,物得以生。”尹知章注:“谓道因德以生物,故德为道舍。”《老子》:“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韩非子·解老》:“德者,道之功。”《庄子·天地》进而认为:“故通于天者,道也;顺于地者,德也。”总之,在上揭先哲看来,德由道生。

道作何解?唐代大学问家韩愈说:“读书必先识其字。”我们的认知必须从“道”字的本义开始。《说文解字》:“道,所行道也。”许慎此说显然有所本。孔子说:“道立斯行。” 孟子说:“道,犹大路也。”庄子说:“道,行之而成。”后来韩愈做了很精辟的解释:“由是而之焉谓之道”。原来“道”本义只是一条道,一条由此及彼一条道。那为何孳乳和生发出如此丰富内涵,如此深刻意义呢?原来作为道,其无论山路水路,无论大小长短必备五大元素,即主动者,起点,根据,途径和归宿。而由此使得道的涵义一步步丰富,一步步深刻起来。于是《礼记·中庸》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人道乃由天而来,是遵循天性而行之。而德者得也,从何而得?自然由天而得。因此朱子说:人(命)、道、教“无一不本于天而备于我。”

那何以由天而得?孔子思想至为明确,乃由古圣先王“则天”而来。因而孔子高呼:“其至矣乎”。《论语·泰伯》曰:“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孔子认定尧是中华民族共同的人文祖先。而其人如此之伟大:“巍巍乎”,“荡荡乎”,“焕乎”,象山一样博大,海一样辽阔,那样文彩焕然?原来是因为“惟天为大,惟尧则之”,是先圣尧等开创了非常伟大的事业:“则天”。

那为何“则天”?其原因或道理至为简明。因为“天地者生之本也”(《荀子·礼论》),“天地之大德曰生”(《易·系词》)。人类的生命源于天,人类的行为离不开天,人死后回归于天。中国文明是靠天吃饭的内足性自然农业文明。虽上天“无声无臭”(《诗·大雅·文王》),且“于穆不已”(《诗·周颂·惟天之命》),然人们每天都要与之打交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因之最亲近,最实在,最可靠。

《墨子·法仪》和《礼记·哀公问》的两段话给了我们有益的提示。

墨子说:“天之行广而无私,其施厚而不德,其明久而不衰,故圣王法之”(《墨子·法仪》);《礼记·哀公问》:“敢问君子何贵乎天道?孔子对曰:‘贵其不已。如日月东西相从而不已也,是天道也;不闭其久,是天道也;无为而物成,是天道也;已成而明,是天道也。’”

那“则天”,“法天”所得者何?《礼记·中庸》给出了明确答案:“极高明而道中庸”。这句话是一个无主句。“极”和“道”是动词,即谓语。“高明”和“中庸”是名词,即宾语。主语是谁?不是别的,正是我们的人文祖先——尧。而极者,则也;高明者上天也。极高明就是则天,就是以天为原则,为法本,为根据。因此这句话的意旨至为明确,即我们的人文祖先以天为本,由天道开发人道,或曰把天道转化落实为人道,终于走出了一条中华文明之道。孔子为之取名为“中庸”。因此孔子称之为“至矣”之得(德),把“中庸”视为最高,最大之得(德)。由之我们得出结论:“中庸”是我们人文祖先道德实践的伟大成果,是孔子对尧、舜、禹、汤及文、武、周公“先王之道”的高明概括。

《论语·尧曰》:“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厥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礼记·中庸》:“舜其大智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而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易经》已有明确的“尚中”思想。《尚书》载周公强调“中正”,力倡“中德”。等等都证明“中庸”思想由来已久。是尧、舜、禹、汤、文、武及周公社会道德实践的核心内容。

然而“五四”尤其文革以来,中庸却受到严厉批判,造成严重曲解和误解,以至长期以来,中庸在人们心目中并不是一个好词,只是不偏不倚,不上不下,不左不右,甚至是保守、无能的代名词。是这样吗,显然不是。今天我们一定要正本清源,还“中庸”以本来面目。

这里我们首先对“中庸”下三个结论:第一,中庸是中国文化的核心理念;第二,中庸是中华民族智慧和教养的的集中体现;第三,中庸代表了中华民族典型的思维模式和行为模式。何以见得?且容我们作以如下分解。

不言而喻,中庸包涵两个关键词,一是中,一是庸。

先说“中”。“中”字甲骨文中作“图片 ”形,即一个方框框中间插一竖道,竖道的上下各有两个或直或曲的小横道。这里的关键是中间方框框,原来它是在表示一个孔道,管道,或通道。竖道表示贯穿。竖道上下的小横道表示贯穿行为的重要而加以修饰或标识。这是什么孔道?不是别的,其正是上揭先圣尧则天的孔道,是天人沟通的通道。中华文明是黄河流域,四季分明,靠天吃饭的自然农业文明,因此一定要和上天沟通,打好交道。要沟通,就必须有一个合适的管道、通道。因此哲学家杨儒宾先生说得好:“中字的象征意义无与伦比”。

那“中”字象征意义,即本义何在?需要我们深入理解。既通天需要通道,那还要量一量那里是中心、中点吗?完全不必。因为即使找到了中心、中点,也未必合适。因此“中”字本义并不是中心、中点或中央,并不是小孩子理解的中,不是物理意义的,或科学定性定量的中。而是“适”,是适中,是合适,是“恰好处”。如果是中心、中点、中央,那找到它就非常之容易了,因为它是一个定点,傻子、小孩子就能找到,任何简单仪器都能做到。比如一根绳子,抻出来一对折,就找到了中。一堆东西称一称,半斤八两,就找到了中。这太简单了,我们古圣先王不可能如此简单,如此弱智。我们祖先是有智慧和教养的,智慧、教养的基本表现一定是把握合适的所在。因为合适的所在不是定点,其可能是中心、中点,又很可能不是中心、中点,但绝然不是两端,而一定是两端之中的某一点。因此要把握它就有更大的难度,就需要智慧,甚至需要教养。

冯友兰先生说:“事物若要臻于完善,若要保住完美状态,它的运行就必须在恰当的地位,恰当的限度,恰当的时间。”(中国哲学简史)这三个恰当就是“中”。由此中庸的基本意义和主体价值便凸显出来,因此就具有普世价值和永恒意义。做事之前找到了中,找到了合适的所在,那你的行为就可能是正面的,有效的,有价值的。否则,你的行为一定是负面的,或无效,甚至有害;做事情不管你怎样做,用什么方法,一定要适中,要合适,必须做到适时,适地,适度。适时、适地、适度恰恰是人类行为的终极追求。

做事之前找到合适的所在,孔子表述为“执中”。做事过程中始终做到合适,孔子表述为“时中”。执中、时中就是孔子发现并倡导的中国人传统的典型的思维模式和行为模式。这就是朱子所表述的“处中”,王夫之船山先生表述的“处然而宜”。中华文明之所以绵绵不断五千年,正是由于这种思维模式和行为模式在发挥着主导作用。

上揭《礼记·中庸》载孔子赞美舜之“大智”:“执其两端而用中于民”。孔子正由此作以发挥:“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矣”。可知孔子是不太看重所谓知识的。孔子如此看待知识,有意义,有价值吗?当然有,且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和价值。因为就知识而言,其无论多么大,多么重要,也只是片段,局部或段落,人类认识知识的过程是无穷无尽的。因为宇宙无边无际,宇宙的运行有始无终,人类不可能在某一天,某一时刻把所有知识网络一空,和盘托出。故孔子一直强调:“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人类是有限的存在,认知能力有限,行为能力有限,一定有所不知,有所未知。只有人类才认识到自己有所不知,有所未知,故“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礼记·中庸》)。而人类的不知、未知永远大于已知。因此知识绝对不是当今某些人所认为的那么重要,现代媒体所宣扬的“知识决定高度”,其实是比较可笑的一种说法。多多未必益善,知识多并不意味着修养好,生命境界高。某些专家、教,知识多多,却牛气十足,目中无人,是那样没有修养,令人侧目。相反,我们的爷爷奶奶们没有多少知识,但他们慈颜悦目,令人肃然起敬。孔子没有多少知识,据大数据统计,他的知识量并不如今天五岁小童,3.14,各种化学元素一无所知。但“无知”的孔子在做什么?在做人,最后做到圣人,达到生命的如此高度。那我们如何正确认识知识?培根说:“知识给人力量”。这是对的,给人力量是知识的基本功能。然而,客观事实是,知识给了好人就成为好的力量;给了坏人就成为坏的力量。因此关键还是做人,做好人,关键是修养。(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张辛,字此夫。著名学者,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考古学家、国学家、书法家,文物和书画鉴定家,古诗文碑志作家。兼中华海外联谊会理事,中国宋庆龄基金会理事,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学术委员会委员,北京大学书画协会会长,教育部人文学科学位论文评审专家,中国最早的考古学博士之一。曾被评为“北大十佳教师”,被聘为全国“真语文”系列活动总顾问。参与编写大型考古报告《天马-曲村》著有《中原地区东周陶器墓葬研究》《礼与礼器》等,曾主编《中国楹联大典》《国学启蒙金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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