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祖国 | 林明:与时俱进,自强不息——个老图书馆人的足迹

编者按:百余年来,北京大学始终与国家和民族同呼吸、共命运。特别是北大的广大离退休老同志在劈波斩浪中开拓前进,在披荆斩棘中开辟天地,他们的功业载入史册,他们的精神历久弥新。这里是北大一批老同志的回忆文章。他们的回忆,从不同的侧面,勾画出北京大学的发展历程,记述了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是了解北大历史,乃至中国高等教育史的珍贵史料,也为我们理解北大传统、传承北大精神提供了一本生动的教科书。这是一封穿越时空的来信,更是一份矢志报国、不懈奋斗的青春宣言。

个人简介:林明,1945年9月出生,籍贯福建省长乐县(今长乐市),北京大学图书馆副研究馆员。1980年年底进入北京大学图书馆工作,2005年9月退休。主要从事西文图书编目工作,多次参加中国图书馆学会、国家图书馆和CALIS(中国高等教育文献保障系统)的研究项目。

2013年9月林明在CALIS联合目录质量控制专家组会议作专题发言

1980年年底,我走进了北京大学的知识圣殿——图书馆。从那一天起,我在图书馆编目岗位上奋斗了25年,于2005年9月退休,至今仍在发挥余热。

从零做起不断进取

我刚到图书馆,就被时任副馆长梁思庄先生派到编目部的西文图书整旧组。当时由于历史原因,还有长期存放在红二楼(才斋)顶层的几万册中西文图书尚未编目,馆里成立了以韩荣宇先生为组长的西文整旧组,主要任务就是把那些积压多年的西文图书清理出来,以解燃眉之急。

西文整旧是一项艰苦繁重的工作,红二楼的楼顶几十年没有打扫,积满了灰尘,我和几位同事每天在低矮昏暗的顶楼挑选图书(这些书打捆堆放在地上,需要逐一拆开查看),再把挑出的书放到筐里,抬到楼下,用平板三轮车拉回图书馆。每次回到馆里,我们戴的口罩、鼻下都是黑的。把书拉回以后,还要把每本书擦拭干净,以供编目之用。这些书大部分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甚至更早出版的西文学术著作和文学作品,沉睡多年,终见天日。我们的工作拯救了一批有历史价值的图书。

与此同时,全国期刊联合目录的编制工作也正在进行。北大图书馆是全国期刊联合目录的重点单位,为此馆里成立了馆藏期刊清点小组,人手不够,就把我抽调去帮忙。清点时,馆藏期刊实际数目和卡片登记的刊号必须相符,有疑问时还要到专业阅览室去核对。我在那里干了几个月,期刊部主任觉得我干得还不错,有意把我留在期刊部,但梁思庄先生坚持要我回编目部学习西文编目。从此,我开始了长达二三十年的西文编目生涯。

起初,我的工作比较简单,就是加工卡片。说得具体一些就是,编目时为每本书配置一套目录卡片,我要在每张印制好的卡片上端空白处用打字机打上外文书名、编著者或其他信息,以供读者检索。我通过向老编目员请教和阅读业务用书,逐渐领悟到所加工的每一张卡片都是附加款目,在图书馆目录中起到扩大检索范围的作用。图书馆目录不仅要向读者提供基本检索点如著者名字,还要提供各种附加检索点,如书名、丛书名、主题、编者、合著者,以及读者可能想到的其他检索点,以构成一个目录体系。一个好的图书馆必须有十分完善的目录体系,才能很好地为读者服务。长期以来,编目一直是图书馆的基础业务工作。梁思庄先生对编目建设抓得很紧,经常到编目部查看工作,一再强调千万要注意质量。她还多次举办业务讲座,请图书馆系的老师讲授工具书的使用方法,有时还亲临听课。可惜我到馆才一年多,梁先生就因重病离开了她终身热爱的图书馆,但这位老一代图书馆工作者的敬业爱业形象,却永远被铭记在我的脑海中。

1982年,北大图书馆西文编目在国内率先使用《英美编目条例(第2版)》(AACR2)。AACR2是英美等国于1978年出版的综合性编目条例,具有广泛的国际影响。韩荣宇先生带领全体西文编目人员认真学习AACR2的英文原版,要求每人负责翻译AACR2的一章,在业务会上汇报学习体会,韩先生作点评总结,他还亲自给我们讲授AACR2的核心章节。此外,北大图书馆还首先恢复了“文化大革命”期间中断的据LCSH(美国国会图书馆主题词表)编制的主题目录。主题目录最能集中反映一个图书馆的编目业务水平,改革开放初期,国内还只有北大图书馆能够编制主题目录,其他图书馆尚未开展这项工作。韩先生带领我们认真学习主题编目手册,使我们初步掌握了主题标引的基本技能。我们几位到馆不久的年轻人跟韩先生学习编目时,他对我们做的著录、标目、分类,甚至难度较大的主题标引,都认真审阅批改,我们编目时有疑难问题都向他请教,他总是诲人不倦,经常带领我们查找各种外文参考书。韩先生严谨认真、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我们。在他的倡导下,北大图书馆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就建成了一支在国内具有较高水平的西文编目队伍。

1984年,中国图书馆学会组织北京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中国科学院图书馆(今中国科学院文献情报中心)和北京大学图书馆共同编写《西文文献著录条例》(下称《条例》),这是将AACR2本土化以适合我国国情的重要举措。我跟随韩先生参加了这次编写工作,负责撰写有关“著录”的章节。我心中没底,不敢懈怠,细读了AACR2的有关章节,多次向韩先生请教,获益匪浅。韩先生作为《条例》的两个主编之一,对《条例》做了通稿审校,对我撰写的章节也提出了许多修改意见。《条例》是一部适用于全国图书馆使用的西文编目条例,出版以后在国内产生了很大影响。20世纪八九十年代,全国高校图书馆工作委员会举办了几次西文编目培训,我参加了所有的培训工作,以讲授著录方法为主。当时讲课的技术条件是很有限的,既没有投影设备,也没有PPT演示,只有一块黑板加几支粉笔,讲课大纲也是自拟的。在一次培训中,一位老师因病不能来讲课,我仓促上阵,竟然把整部《条例》都讲了下来,这表明我的业务基本功还是比较扎实的。培训要留有一定时间做实践练习,我搜集了二三十种不同类型的图书实例,复印了封面和题名页,加上必要说明,发给学员做练习。通过对《条例》的编写和培训工作,我的业务能力和学术水平都有了很大的提高。

1988年,国际图书馆协会联合会(IFLA,以下简称国际图联)出版了《国际标准书目著录(第2版)》(ISBDs),这是在国际范围内进行书目控制的指导性文件,是各国开展国际书目信息交流的共同需要。全国文献工作标准化技术委员会第六分会立即组织翻译,以加速我国文献处理的标准化进程。我被推荐参加这次翻译工作,与中国科学院图书馆的韩平老师合作翻译了ISBDs的专著分册。ISBDs的中译本于1989年出版,极大促进了国内文献著录标准化工作,使各种语言文字和各类型文献的著录方法进一步统一和完善,ISBDs、AACR2和《条例》成为我国西文编目工作的必备工具书。

直至20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国图书馆的编目工作还处于卡片时代,编目时首先需手写工作单,包括著录、主要款目和附加款目、名称规范、编制主题标引、分类等内容,经审校后用打字机打出蜡纸底版,印制为成套的卡片,然后用打字机在卡片上端打出各种附加标目,再根据字母顺序将这些卡片排列入内部公务目录中,排片时发现问题,退回修改。一环扣一环,后一环节是前一环节的质量关,整个过程是标准化、程序化的,要求各岗位认真负责、一丝不苟。这种现在看似落后的工作方式,或许难以被计算机时代的“80后”“90后”理解,但恰恰是这种手工工作方式培养了编目员的目录意识和质量观念。在这种工作方式中,我们能看到目录是一个内部相互联系的有机体,而不仅仅是一大堆数据。

编目工作的特点是实践性很强,需在实践中不断提高,我起初处理较容易编目的图书,在积累了一定经验以后,也可以处理难编图书和特殊文献(包括缩微资料、地图、幻灯片、手稿等)。我曾经手的重要特殊文献有:外国手工绘制的几幅19世纪中国的地域图、20世纪以前出版的美国经典学术著作和文学作品汇编的缩微复制品、二战中的中缅印战场文献档案的缩微资料、美国基督教会历史文献的缩微资料、外国著名作家的手稿,等等。实践的磨炼使我的业务更加娴熟,新上岗的年轻同事开始由我带领培养,某些关键性业务环节也开始由我负责,比如编目最后一环节是在内部公务目录中排片,差错率应控制在5%以下,这一环节通常由有经验的老编目员把关,后来也交给我负责。多年来北大图书馆卡片目录的质量在国内享有盛誉,这与一代又一代编目员的业务水平和工作责任心是分不开的。

积极奋进勇攀高峰

时代在前进,编目技术也在发展。直至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西文编目的主要参考源一直是National Union Catalog (《全国联合目录》)的印刷版本,需人工检索,手工抄录,烦琐不便;从1984年起,改用美国国会图书馆发行的缩微平片目录,检索虽容易一些,但仍需手工抄录;1989年开始利用Bibliofile光盘技术编目,初步实现了打印卡片的功能,但仍属于馆内管理系统。2000年年底,CALIS(中国高等教育文献保障系统)在国内高校范围实现了联机合作编目,使国内外编目资源的共建、共知和共享成为现实,宣告了卡片目录的消亡。我们现在可以很容易地上网查找和利用源记录,可以采用计算机的字段格式编制书目记录,编目过程大大简化,编目工作在图书馆的地位不可避免地被边缘化。

但是,只要图书馆存在,就必须有目录去引导读者在知识的海洋中航行;只要目录存在,就必须有目录编制者(编目员)存在。虽然编目员职业规模会大大缩小,但只会变得更加精干而不会消失。一百年来,国内的图书馆目录发展经历了卡片形式、缩微形式、个体电脑输出形式,直到今天国内外范围的目录网络化,但这些变迁只是目录的媒介形式和交流技术的改变,图书馆目录的功能是永远存在的。因此,编目永远是图书馆的基础工作之一。

1994年韩荣宇先生七十大寿,馆里专门为他举办了茶话会,感谢他对图书馆事业作出的贡献,韩先生因年事已高,不得不离开工作岗位。从此,我承担了更多的责任,包括培养新上岗的编目员、担负编目总校职责、做难编书的原始编目等。十几年来我培训了十几位新上岗的编目员,虽然有一部分人因工作需要离开了编目部门,但他们因具有一定的编目知识能够更好地胜任其他工作。此外,外校图书馆委托北大图书馆短期代培的编目员,也多由我带领。

至今仍令我引以为自豪的一件事是我发现了四百多年前的一本《圣经》。20世纪以前出版的老旧西文图书大多都由我做原始编目,因为它们很难在网上查到可用的编目资源。某日,我无意中发现一堆旧书中有一本黑色封面的小书有些与众不同,拿起来一看,这本书的品相基本完好,精装皮面,书扣断损,含有似为彩色手绘的插图,书内有一些手写的墨水笔迹,虽褪色但仍可辨识,显然是书主人的笔迹。我意识到此书非比寻常。根据我的经验,18世纪以及更晚出版的西文书,皮革封面装潢已很少见,而且从纸张材质、印刷字体上看,此书也明显比18世纪的出版物显得更古老。我几次用放大镜仔细检视,发现它是一本拉丁文《圣经》,出版年以古老罗马字母表示。谨慎起见,我又用罗马数字的字母表进行核对,确认是1562年(相当于我国明代嘉靖年间)。此前,我馆收藏的西文善本中以16世纪出版的三种书为最早,包含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1533年和1572年两种版本。因此,这部《圣经》在我馆西文善本中可位列第二,而且极可能是国内目前发现的《圣经》最早版本,此书已被北大图书馆古籍善本部收藏。

从2000年CALIS联合目录组成立至今,我一直是CALIS联合目录质量控制/专家组的成员,曾参与CALIS和国家图书馆的一些编目研究项目。

2003年,中国图书馆学会组织国家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清华大学图书馆着手进行《西文文献著录条例(修订扩大版)》的编写工作,我再次参加编写,并担任副主编,进行全稿审校工作。在长期工作与研究中,我对AACR2各种修订版本的结构、条款和概念变化都有一些了解,这为我担任修订《条例》的副主编打下了较坚实的基础。

林明在百年校庆新馆竣工仪式上

与时俱进笔耕不辍

2005年我刚退休时,就被返聘在CALIS联合目录组做《中国图书馆分类法》与美国《国会图书馆分类法》间的分类转换工作。美国《国会图书馆分类法》是世界上最庞大的分类法,多达40余册,在美国公共图书馆有很大影响。了解它的结构体系,对国内西文编目的分类有一定参考价值。尽管这项工作后来因故暂停,但我通过大量对比研究,积累了有关美国《国会图书馆分类法》的许多知识,为CALIS数据库提供了一批原始数据资料。

此后我还被CALIS数据部返聘,到中国教育图书进出口公司与CALIS共建的编目数据中心指导业务工作,训练新上岗的编目员,包括校对著录、分类和主题标引等,同时自己也动手做一些难度较大的原始编目(如小语种图书、缩微资料、博士论文等),我把自己编制的原始记录展示给其他编目员,当场讲解重点和难点。我把北大图书馆严谨、认真、扎实的作风带到这里,使编目员的业务水平有了较大提高。三年的时间,我在那里发挥了一些作用,是一个很称职的高级“教练”。

21世纪初始,国际编目领域发生了巨大变革。国际图联发表的《书目记录的功能需求》(FRBR)提出了书目实体属性和关系的框架性理论,引导各国编目规则的变革。我参与了国家图书馆组织的FRBR的翻译工作,翻译第5章“关系”,正好针对国内编目理论的薄弱环节。FRBR的中译本于2008年在国际图联网站上发布。

2003年,国际图联颁布了各国编制编目规则的指导性文件《〈国际编目原则声明〉草案》,我和上海交通大学图书馆的王绍平老师、北大图书馆的刘素清老师合作翻译了该文件(我是主要执笔人)。该译稿首次在国内《大学图书馆学报》发表后,引起国内编目界的普遍关注。

我几次被邀参加国家图书馆采编中心组织的RDA(《资源描述与检索》)未定稿的研究课题,RDA是21世纪以来应数字环境的发展而拟订的最新国际编目规则,用于满足数字环境下资源著录与检索的新需求,它以《国际编目原则声明》为纲领,以AACR2为基础,将用于继承和替代已沿用近40年的AACR2。我对AACR2积累了许多研究,故能很快理解RDA提出的新理念,写出了几篇有关RDA与AACR2的比较研究文章,在国内核心期刊或论文汇编上发表,还被我国台湾地区图书馆期刊的论文引用。RDA于2010年正式出版,2012年又做了一些更新,国内很快跟进组织翻译。自2013年起,我参加了由国家图书馆主持、多个单位参加的RDA翻译工作,并且担任了审定专家组成员。RDA的中译本于2014年出版,很快在国内得到应用。此后,我参加了编写和审校《CALIS外文书刊RDA编目培训教材》的工作,曾数次在CALIS联合目录组召集的RDA外文编目培训班作专题讲课。

除编目研究外,我还应邀做了一些中外分类法的转换工作。我为CALIS数据部编制了《杜威十进分类法》和《中国图书馆分类法》之间的双向分类对照表。此前,国内已有杜威法转换为中图法的对照表,但较为粗略,我在此基础上加以修订扩充,并创造了从中图法转换为杜威法的反向对照表,这将有助于中文编目数据走向世界。可以说,我在分类法转换方面也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退休以后我仍然笔耕不辍。我写文章的目的是为了提高国内编目人员的水平,推动国内编目事业的发展,同时也不断充实自己的头脑,从中获得乐趣和成就感。

一点感悟

编目工作是一门十分小众的学问,不会有所谓的大手笔或新发现,更不会有什么轰动效应,但做学问不在于大,而在于深,要研究得专深是很不容易的。要从最简单的工作做起,需要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持续不断的积累和努力,甘坐冷板凳。“终一生,做一事”,要有积极思考、认真钻研、不断进取的精神,才有机会攀登到专业领域的制高点上。

回顾自己在北大图书馆的生涯,我感慨万千,自己所取得的一点成绩,固然有自己的努力,但更离不开北大图书馆浓厚的学术氛围,离不开老一代图书馆人的言传身教。北大图书馆不但是全国最大,而且也是亚洲最大的高校图书馆,它不仅具有极其丰富的藏书,也拥有国内一流的编目水平和强大的技术支持,得以为读者提供良好的服务,我正是在这样一个得天独厚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今天,北大图书馆已经度过了120年的历程(编者:该文于2018年写作),借此机会我对北大图书馆表示衷心感谢,并祝愿她早日迈入世界一流的大学图书馆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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