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大海、赤子心—记诗人林庚先生

1947年春,林先生为我的新诗集《艾特诗稿》写了序。序云: 我们写诗,不外三种缘故。第一种因为有话想说,第二种因为话要说得好,第三种因为话的本身就是思想。第一种近于牢骚,是重感情的时候;第二种想要表现,是重技巧的时候;第三种追求启示,是诗的语言的真正的获得。一般诗人最初多为第一种,最后多为第二种,或者由第二种又回到第一种,都不曾真正获得诗的语言。艾特把他这些年来的诗收集起来,要我写几句话。我想:收集一本集子,也便是要开始另外一本集子。我因此希望他这每一个开始,都能走向那第三种的诗去。 白骑 林 庚 一九四七年四月二十日(写于厦门大学) 半个多世纪来,这短短不足二百字的序文,便成了我学诗的座右铭,一直激励着我去追求那“诗的语言的真正的获得”。 林先生,字静希。“白骑”是他少年时代常用的笔名。他在福建长汀曾帮助我们一些爱好新诗的同学组织了一个“少年诗社”。该社印有精美的诗笺。诗笺簿的扉页上醒目地印着林先生题写的“白骑少年今日归”七个刚劲有力的字。显然,林先生是想用建安时代的少年精神勖勉我们继承我国诗歌的优秀传统。 当年的林先生才35岁,已是著名的学者和诗人了。他风度潇洒,身材修长、瘦削,常穿一件银白色的长衫,两眼炯炯有神,闪着睿智之光,嘴角总是含着诗意的微笑。他为我班同学讲授“中国文学史”和“历代诗选”课,还为高年级同学开设“新诗习作”。 听林先生讲课,无异是一种审美享受。他结合课程内容,总能寻找到最具感染力的语言,启发我们的联想力,把我们引入一个个生动、奇异的艺术境界。有时,他用几个形象的比喻,便为我们描绘出一整个时代的文学面貌。如讲及李白和杜甫的不同时,他说: 一个诗人正是刚从那上山的路走上了山尖,一望四面辽阔,不禁扬眉吐气,简直是“欲上青天览明月”了。至于另外一个诗人,却已经遥望见了那下坡路的影子,在那心旷神怡的山的极峰,前面正等着那不愉快的未来;上山的时候似乎只望着天,这时难免就流连徘徊不忍离去,“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这两个诗国的巨星,正是以不同的心情,面对着两个阶段的现实,并肩站立在时代的顶峰上。 这不用引经据典,便极好地为我们说明盛唐时代的诗歌发展脉络和这一时代的政治、经济对文学的影响了。 有时,林先生为我们剖析诗中某一名句,又不惜大加发挥,一讲就是一整堂课。如《诗经》里的“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楚辞里的“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曹植的“惊风飘白日”、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王昌龄的“秦时明月汉时关”、李白的“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等等。这时,他能亹亹不倦而又使我们听得津津有味地一个劲儿说下去。这些,现今的学子们还能从林先生当年的《谈诗稿》中窥其一豹,推想出当时讲课的精彩场面。 林先生既是当代中国古典文学界的学术大师,又是自上世纪30年代起便享誉于新诗界的著名诗人。葛晓音女士在《诗性与理性的完美结合》一文(载《文学遗产》2000年第一期)中相当全面而又扼要地介绍了林先生的学术成就,并深刻指出: 尽管本世纪不乏兼备诗才和学力的通人,但像林先生这样能使诗性和理性交互渗透在创作和学问之中,并形成鲜明特色的大家却很罕见。他从创作新诗的目的出发研究古诗,在探寻古今诗歌创作规律的同时,开创了中国古典诗歌研究的新局面,推动了古代文学研究的现代化进程。 有鉴于此,我不打算重复葛女士已谈过的方面,而只想就林先生的诗人风范和诗歌创作谈点自己的感受。 严羽说:“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而古人未尝不读书,不穷理。”(《沧浪诗话·诗辨》)通观古今,大学问家固然不一定是大诗人,而大诗人却往往是才高学富、多读书、能穷理之人。因此,要理解作为诗人的林先生,也必须记住他同时是一位有卓越成就的学者。 1955年下半年,林先生眼见我在北大进修期限将满,很快就要回厦门去。在惜别之际,他抄了一首刚写的新诗送给我。这首诗现在收入《问路集》第136—137页,诗题为《日月》: 通过那窗子望见大海 啊那向日葵也在探望 安静的海的思慕者啊 把什么写在这岩石上 追求真理到崎岖的山 多少次我曾拿起手杖 时间又几回换了空间 要求人珍重旧的誓言 是路与路哟奔向无限 是水与水哟汇成大海 你要询问那过来人吗 未来在等待谁的记载 大地的孩子抬起头来 混身血管里都是气力 天蓝得象是一道河流 白杨上的风正要吹起 在阳光之中追上时间 在夜之边缘吹起号角 在你的窗前新的过客 今天又一早起身去了 我明知林先生这首诗不是专门为我写的,但我却一直把它解读成对我的鼓励。因此,在我遭厄难时期,我每暗自吟诵“大地的孩子抬起头来”,居然就变得像是希腊神话里的英雄安泰一般,浑身充满气力了。 林先生的诗中常出现“蓝天”“大海”的形象。我以为这绝非偶然。林先生从“不失赤子之心”,情真、语真、诗真、学真。这一切便构成了诗人林先生在我心中的形象。 林先生在厦门期间住在厦大大南新村七号宿舍的小楼上。透过书窗窗口,他可以望见大海。这可能就给了他无穷的灵感。他永远向往着光明,思慕着博大和永恒,不断地求索,不断地冲破艰难向高处攀登。世换时移,林先生爱国、爱民、爱美、爱真理之心不变。他仰慕蓝天,不仅因为它寥廓、深邃,而且从诗人的直觉中感到它的流动和活力;他喜欢大海,也不仅由于它博大、渊奥,而且从学者的领悟中感到它容纳百川、厚积载物。林先生的诗,正如他所说“是比思想更明白的语言”(《唐诗综论》第310页)。如这首诗内的“是路与路哟奔向无限/是水与水哟汇成大海/你要询问那过来人吗/未来在等待谁的记载”,便给人以无穷的启示。面对这类警辟的诗句,你自然会觉得一切的解说都是多馀的。 我最早读到的林先生的诗集是《春野与窗》。我特别喜欢它开头的那首诗《春野》(见《问路集》第31页): 春天的蓝水奔流下山 河的两岸生出了青草 再没有人记起也没有人知道 冬天的风那里去了 仿佛傍午的一点钟声 柔和得像三月的风 随着无名的蝴蝶 飞入春日的田野 每当我吟诵这首诗时,我就似乎感到有一股新鲜、活泼的青春气息融化在这些诗句之中,沁入我的心田,勾起我无穷无尽的遐想。我便也随着那傍午的钟声和无名的蝴蝶飞入了一个絢丽、斑斓的世界……。毫无疑义,这是一首用地道的现代汉语创作的新诗精品。它奔放,飘逸,情、趣两得,声、色兼备。而当我粗读它时,我只以为诗人“一空依傍”,但当我细味诗的底蕴时,我才惊奇地发现这首诗和谢灵运的《登池上楼》竟有异曲同工之妙。古今中外诗人的心总是相通的。你看:“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其中许多意象不是被林先生以更生动和更现代化的手法在《春野》中表述得更淋漓尽致了么?从这里,我领悟到作为诗人的林先生和作为学者的林先生确乎是一身二任和合二为一的。从文学史上,我们也曾看到许多未读书或少读书的平民百姓或兵士、将军(如斛律金)创作过好诗,那多出于“天籁”,究其底蕴,毕竟是个欠缺。 林先生在讲屈原的时候曾说过:“人不仅是诗的作者,而且人本身就是诗。”在我看来:林先生本身就是一首诗。在他的胸膛里不停地滚动着一颗如诗的赤子之心。他热爱祖国,在学生时代曾毅然奔赴南京请愿抗日;他坚守岗位,青年时代曾茹辛含苦地坚持教学;他接近工农,解放初期曾兴高采烈地参加土改;他不慕荣利,在困难时刻仍怀抱着蹈然高举的布衣思想。毋论是对领导或是对群众,毋论是对亲人或是对学生,他都“珍重旧的誓言”,终始如一地保持着一颗“童心”(李贄《童心说》),亦即王国维所谓“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人间词话》)。我以为要解读林先生的诗,便要先解读林先生这“人”。当我们理解了林先生这“人”,他的诗就能较好地被理解了。 林先生九十高龄时出版了一本诗集《空间的驰想》,其中有许多深含哲理的思考,林先生称它是“原始的陌生的思维”,似乎谁都难以把它理解明白。如: 大海是蓝天下无尘的镜子 小河是清风里明月的忧愁 谁能够知道那空间的奥秘 孕育着万象中无尽的风流 我以为与其把这些“不易捕捉”的“无凭的言语”(这是林先生自己说的)解读成哲人的妙悟,似乎不如把它看作是童心未泯的诗人的直觉。这使我联想起童年时代的朱熹坐在河滩上直望着星空寻思天外有什么,其活现出的天真情趣跟林先生的空间驰想同属于一类境界。 1948年,我接到林先生的燕京来信,说到新诗的内容问题。他极力劝我多写一些新的事物。此后不久,我就接连读到林先生许多由衷发出的新生活颂歌。如: 大海把一切灰尘冲洗得干净 让人民从今天起只相信自己 —《人民的日子》 上午的天吗蓝得透顶 下午的天吗透顶的蓝 村子刚解放没有说的 春天一到了谁都该忙 —《解放后的乡村》 我永远梦见海那风的乡土 我永远赞美海那天的蓝图 —《大海》 十月的早晨天多么蓝 —《十月》 金色的网织成太阳 银色的网织成月亮 谁织成那蓝色的天 落在我那幼年心上 —《新秋之歌》 蛛网记下了人生断片 屋檐留下了童年日影 —《散文集》 从这些摘引的诗句中,我们看到林先生是多么真挚地为人民歌唱着新生活。他所反映的事物是新的,所描写的题材是新的,但艺术手法和诗行建构等却仍然保持着他的一贯风格。蓝天、大海、赤子心(幼年心、童心等),这些经常闪亮在林先生笔下的诗化形象,被不断地赋予了新的内涵。 有人以为林先生反对今人写旧体诗。为此我曾亲自问过林先生。林先生表示他提倡新格律体(如九言诗),但并不反对写旧体诗,只反对了无新意的古诗赝品。林先生幼承家学,在诗词创作方面有深厚的功底。陈声聪先生在《荷塘诗话》(福建美术出版社1996年第1版)中有段记载,兹摘引如下: 林庚早以新体诗著闻于时,教授北大有年。十年动乱之际,……君不淫不屈,终无所染。丁巳秋,局定事解,予以诗奉酬云:“讲堂静对北山云,中有高明异所闻。麻在蓬中原自直,鸿与燕雀岂同群。公言至竟能分晓,诗事从当理放纷。海淀花开今更好,莘莘鹘立庆还君。”君和答云: “十年人海变风云,浪里浮生默不闻。 德必有邻知所勉,心如虚室熟为群。 天公惜玉蓝田晓,海若藏珠碧水纷。 为读来诗增感慨,昨宵入梦又逢君。” 所见唯此一首,气骨故自不凡。(见《荷塘诗话》第112页) 1975年2月,我在厦门写了一首七律呈奉给林先生。诗如下: “ 才词富艳信难踪,鹭海燕山气若虹。《春野与窗》何勃勃,《诗人李白》更蓬蓬!蓝天句好千吟徧,白骑声腾一代中。我有片言师定取,凌云健笔老犹雄!” 诗写得不好,只是一时兴起信口吟成,林先生看后也一笑置之。但蓝天、大海、赤子之心的诗人形象,确乎是在我心中一直占着崇高地位。 (蔡厚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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