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论坛(2023)| 董强:中文能成为更具世界性的语言吗?

中文能成为更具世界性的语言吗?

(董强在北京论坛闭幕式上的主旨报告)

董强

北京大学博雅特聘教授、燕京学堂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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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强在北京论坛(2023)闭幕式上作主旨报告

北京论坛二十周年了。如果回到它的起源,就几乎回到了这个世纪的开端。那个时期给我们留下的最深刻记忆,就是“非典”。那是一个不堪回首的时期,正如刚刚结束不久的新冠疫情,但同时,对一个书斋里的知识分子,又是丰富多产的时期。因为“非典”,我被封在家里,埋头进行翻译工作,一年至少翻译了三部书,而且之后连续保持了同样的出书节奏。这为我在翻译界带来了一定的名声。正是这样一种名声,让我在某一天接待了一位神秘来宾:法国的达马侯爵慕名前来,希望我将他发现的一件稀有手稿《奥林匹克宣言》译成中文,并传播到全世界。这是年轻的顾拜旦留下的十四页手稿,时隔百年之后因达马侯爵的不懈寻找而重现于世。顾拜旦当时担任法国田径联合会的秘书长,需要作一个年度报告。就在手稿的结尾处,他就像突然得到了天启一样,划掉了一段平庸的结论,转而提出要复兴奥林匹克运动。当时的萨马兰奇主席看了这份手稿之后,命名为《奥林匹克宣言》,因为这是现代史上首次提出奥运的概念。时隔两年之后,才出现了首届国际奥组委(IOC)。

我自然很荣幸能够得到达马侯爵的信任,成为一份如此珍贵的手稿的首席译者,但同时,他的另外一个期许,引发了我的思考,这个思考已经延续了十几年,我今天也想就此与诸位分享一些想法:他希望通过我和我的团队的翻译,能够将这份手稿“传播到全世界”。当然,2008年的北京奥运会,确实是一个良好契机,能够将人们的眼光聚焦到这样一个稀有的文本上。但是,达马先生的真正意图,却是通过我们的译本,将它传向世界。

也就是说,他认为中文是一门极具世界性的语言,或者至少是具备潜在的世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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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强作主旨报告

如今,《奥林匹克宣言》在中国有了一定的知名度,它甚至享受到了一个罕见的待遇:被用英文、法文、中文三种语言,刻在青铜之上,立于北京奥林匹克公园之内,甚至还以它命名了一个广场,叫“奥林匹克宣言广场”。每天都有许多人在那里嬉戏、散步,无论是老人、恋人还是孩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确实得到了很好的传播。但是,达马先生委托我的“传播到全世界”呢?

事实上,英、法、中这三种语言的同时出现,已经证明了,如果它被传向世界,一定不是靠了它的中文版,而是靠了它的本身语言法语,或者英语。我发现,仿佛流水在这里打了一个转,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流向更广的场域,这个宣言以其自身的语言和西方语言,借北京奥运会之力,继续得到传播。

是的,中文本身是个巨大的流域。尤其是现代中文,它像海纳百川一样地接纳了来自全世界的文明,而这得益于无数精通外语的中国翻译家。得益于这些翻译家引进的无数重要科学、人文、社科、文学、艺术等方面的外文著作,我们的知识分子,大学教授、研究人员,在这些基础上进行综合、思考,产生了大量优秀的研究成果。而当人们为这些成果而兴奋,希望将它们向全世界传播的时候,他们突然意识到,他们依然需要将这些成果翻译成英文、法文、日文,或者德文、西班牙文,否则它们会跟一句漂亮的唐诗所说的那样:“养在深闺人未识”。

中国翻译的深度与广度究竟有多大,可能对我们的外国朋友,包括我们自己的老师和学生,都很难有一个感性的认识,所以请允许我简要介绍一下我所熟知的领域。今年,我担任组委会主席的“傅雷翻译出版奖”要庆祝它的十五周年。它比北京论坛年轻一点,但作为一个翻译奖,它能走到今天,非常不容易。它之所以能够成功,取决于一个基本条件:中国是法语作品版权购买的第一大国!也就是说,全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国家,但中国是翻译法语书最多的国家。这是很难想象的事情,但事实上,虽然翻译具有某种滞后性——因为翻译、出版总是需要一定的时间——但中文读者几乎拥有所有法国现当代著名作者的作品,无论是文学作品,还是人文、社科、艺术评论,等等。不必说大量的经典作品,法国现当代作品在今天进入中国,也几乎达到了同步。往往只相隔一两年时间,一部重要的法语书籍就被翻译成中文出版。这就让我们的奖项拥有了源源不断的参评作品和参评人。我仅通过一些图片,就可以让各位感受到,中国一些最重要的作家、学者,都知道傅雷翻译奖,并且或多或少参与其中。而且,每年的译者群也变得越来越年轻。这也许对我们在座的外国友人来说,是一个机会,可以了解到,中国事实上是一个多么开放、接纳度有多么高的国家!

但当我们将目光转向世界,我们发现,被译成外文的中国作品,远远没有那么丰富,或者说,等待着被译成外语的作品,依然缺乏渠道。事实上,我们是唯一的一个国家,当我们的文学、思想、研究著作需要走出去的时候,我们最主要依赖的,还是自己的译者!我们的中国译者通过大量由国家资助的渠道,将本国作品译成各种外语,对外输出。而反过来,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位外国译者,将他们国家的作品翻译成汉语,输送给我们。假如我想遇到这样一个人的话,我必须有让时光倒转的魔法,回到利玛窦或者南怀仁的时代(我们刚刚纪念了南怀仁诞辰四百周年)……

由此,我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汉语究竟处于怎样的一种地位?作为纳百川的大海,它却发现自己并非大洋,而依然是某种内海。它若想通向世界,依然需要那些它所接纳的百川的分流!这是一个悖论性质的发现。

它会产生两个可怕的假设。一个是:中文也许不得不成为一个自给自足的独立系统,因其复杂性、难懂性而让人望而生畏,止步于前。它是一个人口大国的官方通用语言,有足够的人运用,却依然是地区性的;另一个则是难免出现的困惑:莫非中文真的会成为某种禁锢,一种让人浪费太多时间去学习的复杂语言,会成为现代实用的累赘,而且影响其进入世界的交响乐?

事实上,这也是自中国的国门打开之后就一直盘旋在中文上空的一个幽灵:汉语也许需要接受一种革命,需要拉丁化,否则中国将无法跟上现代化的思想与时代。

最近,耶鲁大学的一位教师,叫石静远,写了一本非常有趣的书籍,讲述汉语在进入现代以后的遭遇,题目叫《汉字王国》。事实上,让我更感兴趣的是这本书的副标题,叫“让中国走向现代的语言革命”。它把事情的顺序说得非常清楚:不是中国的现代促成了语言的革命,而是语言的革命,造成了、带来了中国的现代。简单地说,在最早具有开放精神的中国文人中,很多人都大声疾呼,需要将中文拉丁化,甚至中国现代最伟大的作家鲁迅,在1936年提出:“汉字不灭,中国必亡!”而到了1980年,陈明远兴奋地喊出了“方块字万岁”!因为“计算机终于能够用方块字了”王选——他曾是我们北京大学的教授,是伟大的科学家——的突破性成果,让汉字毫无困难地成为计算机能够运用的语言。

一百年来的汉字演变历史,向我们有力地证明,每当我们觉得这几千年的汉字会束缚我们的时候,一种革命性的措施或者技术,都让它安然无恙地渡过难关,并丝毫不困难地将我们推上现代发展的动车。以至于,到了今天,已经没有人再对中文的存在意义产生任何怀疑。我本人也非常庆幸自己是一门如此丰富美丽的语言的使用者。我在这里展示一下,一首美丽的西方诗歌——这是一首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的诗——被译成中文,并以方块字的形式呈现的时候,可以增色多少,即便是以我自己一般的书法水平。

但对此不产生怀疑,并不意味着它的壁垒就此消失。直到今天,多少国家的汉学家,依然以个位数存在——我们需要大量的欧立德教授这样的人才。直到今天,我们时时还会感到这语言给人产生的望而生畏的感觉,以至于还要像季羡林先生所说那样,继鲁迅先生的“拿来主义”之后,我们还需要提倡“送去主义”,也就是通过我们自己,将我们的著作翻译成外文。

米兰·昆德拉,我的老师——他今年辞世,令我非常悲伤——对于卡夫卡有极其精辟的分析。其中有一点,就是他坚信,假如卡夫卡没有用德语,而是用捷克语写作,那么,他很可能就产生不了他的影响,甚至完全默默无闻。这也是为什么,他本人放弃了用母语捷克语写作,而改用法语。因为法语作为更为国际的语言,可以让他获得更多读者,产生更大影响力。与作为国际通用语的英语相比,法语非常注重建立起自己的法语文化区,也即著名的francophony,法语语言区,涵盖了以法语作为官方语言和非官方语言的各个国家。中文也有巨大的汉语圈,尤其是人数众多,但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非华人使用汉语或同时使用汉语的现象。有的只是华人、华侨,也即著名的diaspora。而只要没有非华人以单语或者双语、多语形式使用汉语,仅靠华人在全球的遍布来实现汉语的遍布,那中国就会被人害怕,中国文化会被视为一种文化侵略,而非在世界上的融合。

毕加索喜欢对声称看不懂他的画的人说:“我的画就像是汉语,是可以学的。”

是的,汉语是可学的,正如中国是可被了解的,正如毕加索的画是可以被理解的。我所在的燕京学堂的经验,不断地提醒着我,只要为学生提供足够好的条件,只要学生有足够强烈的意愿,汉语的壁垒是可以摧毁的。非华人使用汉语不是梦。

各位尊敬的嘉宾,亲爱的老师们、同学们,请原谅我今天强调了这样一个听起来很天真的问题:汉语能够成为一门更具世界性的国际语言吗?因为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语言问题。对未来而言,这关乎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只有当汉语被视为且被用作国际语言,中国才能被接受为一个重要的、融入了世界的国家。对中国、对中国人的恐惧才会消失,全世界的人民才会发现,中国人不但是一个具有高度开放精神的民族,还是一个有那么多的东西可以与世界分享的民族。

这也是为什么在一个如此重要的论坛的重要环节的最后,我要对我提出的天真问题给予自己的回答:中文一定会成为国际语言,但这需要我们的努力,教育工作者、知识分子、创作者、艺术家等的努力。需要我们让外国朋友们产生一种愿望,去直接感受汉语的真正味道,正如他们可以感受中国厨艺的真实味道,而非去吃被人咀嚼过的中国餐食。或者,至少,会有越来越多国家的汉学家们将中国的作品翻译成他们的语言。因为一部好的译作,就是一个好厨师做出来的中国菜肴,无论这位厨师是美国的、德国的,还是法国的,或者任何国家的人。他不会提供他咀嚼过的菜,而是他学会了的菜。只有到了那个时候,中国才会真正被人喜爱,以它值得的规模,照它合适的样子,尤其是,不会让人产生无谓的恐惧、无故的敌意。因为有一点可以肯定,当你自己进入一所别人的房子,与那房子里有人将你引进去,其差别是巨大的。

谢谢大家!衷心祝愿北京论坛长长久久!也希望如果我下次再有机会发言,不仅可以直接用中文,还不需要翻译!

董强与参会嘉宾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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